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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月光(上)

    “禀告百夫长,那人今日下午已到城内客栈。” 帐中之人抱拳单膝跪地,恭敬谨慎的汇报着。

    “知道了,你先去吧,给我盯紧他。” 案前坐着的孤冷男人凛声吩咐着,他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他每日的举动依旧来报我,食宿和之前一样安排......”

    “是。” 那下属得了令,便躬身退出账去。

    崇应彪抬头望了眼帐外,夕阳如血,晚霞似火,好像是要点耀整个天地一般。

    不知道是否是天意,和那人的见面,几乎每次都是在锦绣的晚霞之下。

    初次相见,是在雍城外的驿站,偏偏那时的自己狼狈至极,刚刚被迫离开了那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在命运的摆布下,踏上了前往殷都朝歌的旅程。

    长久到似乎没有尽头的赶路奔波,让疲累的少年撑到了极限。驿道坎坷, 车内颠簸憋闷,面色惨白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东倒西歪的身体。

    车在驿站门前还没有挺稳,崇应彪便掀开帘子踉跄着跳下车去,奔到一颗树下弯腰剧烈呕吐了起来。

    “还真是娇贵,赶个路都受不起。” 给他赶车的仆人,一边把马牵向后院马棚, 一边伸着脖子阴阳怪气的叫嚷抱怨,唯恐自己的少主听不到一般。

    “有些人啊,不要总当自己是公子想要别人伺候,还不是被送去朝歌当个人质罢了,呸!” 那仆人碎碎念念的骂着。

    少年听了这话气急,想要狠狠的骂回去,可一张嘴又觉难受,只得又俯首干呕着。

    腹内早已空空,似酸腐似火烧,身上渐渐发冷,胸腹的肌rou随着呕吐时不时痉挛,只觉得自己要把胆汁也吐出来。

    他一只手臂扶靠着树干,攥紧的手指节发白,垂下的一双湿眸里,已经染满了血色的恨意。

    只待他日,我若还能活着回到北崇,定要杀了这个贱仆!

    崇应彪闭着眼睛平复着虚弱的身体,耳边却听到有脚步声靠进。他恨恨的用手背猛擦了下嘴角,转头便抬眼蹬去。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并不是那形容猥琐的赶车奴仆,而是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手里端了一只粗陶的水碗,正弯腰低头打量他。

    逆着夕阳的方向,崇应彪几乎只能看清那人的剪影,他的衣袍像是披裹着素金黄彩,身形灿若神明。

    伯邑考只觉的自己被瞪的莫名其妙,这虚弱少年虽红着眼眶,眼神里却带着这年纪不该有的狠厉和煞气。

    这目光让他立刻联想起去年冬天,他从雪窝子里救下的那只小兽。那狼崽被他捉了后颈,狂躁不停的四爪乱蹬,呜呜叫唤,不停尝试着歪头咬人。

    这少年的神情,几乎与那倔强的狼崽一模一样。

    又凶又狠又委屈,还带着一种幼崽所特有的毛茸茸的可爱。

    “你没事吧?”  他憋住自己没有笑出声,只把水碗又往前送了送,声音斯文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端着碗的手出奇的好看,指甲饱满莹润,骨节分明,指尖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透着些绯色。碗里水接的很满,那手却稳的很,碗中只有水纹荡漾,不见一丝水花摇晃撒出。

    “漱漱口会舒服些。” 青年很自然的伸出另一只手,轻拍了拍崇应彪的背。刚呕吐过的人,总要拍背顺一顺才好受些。

    背上的手掌很热,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烫的崇应彪一个激灵,倔强的少年立即拧起了眉头要侧身甩掉他的手去。

    不过,没等他来的及动作,就听驿站院外一个清亮的少年声喊着:“哥哥!再不走赶不上城门宵禁的时间回来了!”

    “就来。” 那青年像是赶时间,一边口上应着,一边不由分说的拉起他的胳膊,把水碗往他手里一塞便回身朝那驿站院外走去。

    背上的热度瞬时消散开,冷意重新袭来。

    院外的马蹄声和兄弟二人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树下终于又只剩下少年一个人脆弱又孤独的身形。

    崇应彪低头缓了一会,便慢慢的低头用双唇去靠近手中的一碗清泓。

    可快到嘴边的时候,他却闭上了眼睛,下一瞬毫不迟疑的松开了那水碗。粗陶的器皿跌落在树下的石块上,摔成了几瓣。

    崇应彪,你才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关心......

    他自嘲着勾了勾唇角,推了一把支撑着自己的树干,使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的朝驿站的房间走去。

    迷迷糊糊中,只觉推开了离自己手边最近的一间房门。驿站的房间有些潮湿,许是很久没人好好打扫过,打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霉腐味道。

    手脚冰凉的少年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扑倒在卧榻之上,再一点点挪着拉开被褥哆嗦着裹好自己。

    他紧闭眼睛,眉峰绞动着,心好像也跟着空气一起霉烂了起来。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这就是自己该认的命,说起来还真是可笑......

    生下来就被疯言疯语的祭司说成是北崇的祸端,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被忽视,被嘲讽,被欺辱。

    从记事起就开始学会忍气吞声,天真的想着,总有一天能苟活到独立。可如今呢,却又被人一把推出来作为质子被抛弃。

    终于摆脱了自己这个祸害,他那个父亲现在应该很开心,那两个所谓的“哥哥”也应该很得意吧......

    少年的鼻息越来越变的急促guntang起来,头脑昏昏沉沉。他不想挣扎,也挣扎不动,只能眼睁睁的放任意识被疲累至极的身体拖拽着,栽入无边的黑暗里去。

    好冷啊,快冻成冰了......

    是被父亲罚跪祠堂了吗......还是那两个“哥哥”又往自己身上浇冰水了......

    谁在说话,叽叽喳喳的好吵......

    “哥哥,这个人谁啊?” 姬发蹙着眉嘟囔着,看着哥哥伸手去探那昏睡少年的额头,“咱们就出了一会儿门,他怎么就莫名其妙闯进咱们房间里来?”

    兄弟二人也是刚入了驿站,还没有来的及收拾铺盖行李,便急着去城里办事,没想到事情办的异常顺利,回来之后房间里倒是多了个人。

    “他烧的很厉害,你快去叫他家奴仆过来。” 伯邑考扬手轻弹他了下的眉心,打发他赶紧叫人过来帮忙,“看他家马车的形制和衣服上的族徽,恐怕是姓崇。”

    “北伯候家的人?” 姬发闻言有些吃惊,也不敢再怠慢,立刻出门寻人去了。

    那仆从过来之后,只谄笑着弯腰施礼:“哎呦喂,不知道您二位是西伯侯的两位公子,冲撞了两位,真是对不住。”

    语气里满是让人厌恶的油滑,听的姬发忍不住的直皱眉头。

    “我们倒是没什么打紧,”伯邑考不动声色的温声道:“你家这位小公子烧的不清,放任不管恐怕要出事。今日驿丞碰巧回城去了,没别的人手,我们暂且帮你照看他,你且速去给他请个郎中。”

    那仆从压根不理会他的话,随手便掀开了崇应彪的被子,拖起他胳膊就往外拉,全然不顾这种姿势会不会拽伤了关节。

    “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这个时辰城门都关了,这城外的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人上哪给他找郎中去?”

    他皮笑rou不笑的随口应着,话里透漏着毫不掩饰的冷漠和嫌弃:“不用管他,左右不过送朝歌去当质子的玩意儿,每年他都这样病个两次,哪次都跟野狗一样的活过来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 姬发闻言已经气的跳脚,按捺不住伸手就去拦他,只可惜他的身量气力都还不成气候,被那男仆一把用手格挡开。

    伯邑考看的心头火气,周身一凛,一手作刀劈下那奴仆拽人的动作,另一只稳稳接住昏睡少年坠落的身形。那恶人尚未来得及呼痛,又被他用脚尖踹向膝弯,径直跌跪在地上。

    将人重新安置在床榻之上,伯邑考才对那奴仆厉声冷笑:“素闻北伯候治军治家颇为严正,下次见到他老人家,我倒要当面请教,到底用的什么好家法,竟能调教出你这等以上欺下的恶仆!”

    那奴仆只顾蜷缩着抱着膝盖哀哀的叫疼,缩着头再不敢反驳。

    “还不快滚!” 伯邑考低喝一声,转过头来,仿佛多看他一眼都算脏了眼睛。

    碍眼之人不敢耽误,只麻利的滚出了门去。

    被子裹住的身躯已经越来越烫,不停的打着寒战,隐隐竟有些要抽搐痉挛的趋势。

    “姬发,你快去打盆凉水来,给他用毛巾在额头降温,我去给他找郎中。” 伯邑考重新穿戴齐整,便要出门。

    “哥哥!都已经宵禁了,你不是说这雍城素闻有匪患......” 姬发刚出声拦他,就看到兄长的眼神压制过来。他几乎从没有见过兄长这么严厉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噤了声。

    “别忘了父亲的教诲,万不可不仁不义,见死不救。好好看顾他一会,我带着福伯一起去,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

    姬发愣愣点点头,便拿着水盆跑去门外打水去了。

    更深露重,本该寂静的破败驿馆时不时的人进人出,昏暗的灯笼照的院中乱影瞳瞳,一直折腾到午夜十分,一切总算安定下来。

    年少的姬发坐在小案边,用手撑自己的脑袋,不住的打着哈欠,眼皮也不自觉的闭起来。

    刚送走了郎中的伯邑考,一进门就看到他瞌睡的直点头,忍不住笑着推了推他,“去隔壁的空房先睡吧,福伯刚给你重新铺好了床,这里我守着就好。”

    姬发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了一会,才耸拉着眉眼郁闷道:“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你亲弟弟呢,伺候了这人一晚上,还要霸占我的床铺。”

    “他好歹也是北伯候的儿子,又与你同日为质,就算提前在路上交了个朋友,到了朝歌之后也能与你互相照应。”

    兄长看着他迷糊的可爱模样,温柔的揉了揉他的脑袋:“今天太累了,明儿不必早起,懒觉让你放开了睡,咱们后天再出发,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