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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季之涌

    

第四十九章:季之涌



    转到人民医院后,确诊是低级胶质瘤,手术主刀安排教授的大弟子,日期定在圣诞节下午。她跟孙远舟因为这件事谈崩了,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谈崩,他这样岿然不动、镇定自若的人,他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故而她不必跟他谈了。

    “老公,你的工作为重,至于我妈怎么样我会想办法的。”她恶毒地微笑,“其实我没那么需要你,你可千万不要到场,省得到时候埋怨是我逼你来的,影响你伟大的事业。”

    孙远舟闷着头,他想一拳锤在墙上,最终他只是默默把翻角的墙皮撕下来,克制自己远离暴力:“我跟国纪商量一下,提前回去述职。”

    “那你快去吧。”她冷酷地结束。

    他不依不饶:“你最近还好吗?”

    “我一直都很好。”

    “乖乖,不要这样。”

    “那你需要我怎么样呢?你希望我懂事点对吗?我觉得我一直很懂事呀,对了你有李之涌的手机号,你不妨每天给他致电,问问我有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齐佳。”

    她冷哼一声:“再见!”

    她神清气爽地回到病房,和护工交代完详情,去上班了。手术日一天天逼近,她也情绪化得更加厉害,可是她依然要当一个负责的组长、一个胸有成竹的女儿,她周围没有人供他撒气,孙远舟是最合适的靶子。

    她甚至故意用很难听的言辞刺伤他,说完以后她不会后悔只会更加舒服,她最清楚什么样的话会让他刻骨铭心。

    目前这就是孙远舟唯一的用处。

    手术前夜她一整夜睡不着,季濯陪到晚上十点多,她伶牙俐齿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背对着他发呆。他说:“不走了,我今天就在这。”

    病房里有其他人的鼾声,她很小很小声啜泣,用手捂住脸,过好一会,他把手放在她肩上。

    她转过来正对他,脸上全是湿哒哒的眼泪,水灵灵的眼睛肿了。

    “你好早就让我带她查脑子,我拖了好久、好久,其实有好几次我能去的,是我偷懒了,我就是有侥幸心理,我觉得我特别不是人。”她的抽噎细声细气,季濯用纸把她的泪痕擦掉,弄到他手上有水意。

    “不是的,病了就是病了,跟你早查晚查没关系。”

    “早发现早治疗。”

    “无非是你今天开颅还是明天开颅。”

    齐佳听不了“开颅”两个字,她又哇一下流出眼泪。

    她穿着开衫牛仔裤,她没空收拾,头发随便一扎,两缕在耳后垂下来她也不管。因为躺着,就更加凌乱。明明季濯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她反而不在他面前打扮了。

    他心里微微一动,他把这种动心定义为同情。他摸了摸她的眼睛,不是隔着纸巾,亲手触摸让他感受到睫毛的扑扇颤动,他立刻把手缩回去。

    她毫无异样,只是默默看向他。她的边界感很弱,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对季濯已经超出常理:“你睫毛掉到下眼睑了。”他温和地解释。

    “哦。”

    “你mama看着很精神,没问题的。”

    “她才不精神,她有风湿,她还三高,全身都是慢性病。”她用皱成团的纸巾捂住鼻子,“我家就两个人但该干的活一点都不少。她这人就没歇过,你叫她歇她也不歇。”

    “有的母亲就是这样。”

    “你妈就不是。”

    “她…对,她喜欢挣钱,她不喜欢忙活家里的事。”

    “那是因为有四个仆人给她干完了。”

    “四个?”他哑然失笑,“她就一个住家阿姨。四个可住不下。”

    “多少钱?”她瓮声瓮气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拍拍她的后背,“我基本不回家里。”

    她闭上眼,继续低低啜泣,季濯一下下给她顺气,他从不劝说“你不要哭,你冷静点”,这让她感觉非常舒坦。她想哭就哭,她想说什么就畅所欲言。

    “我给你问问,阿姨有认识的,让她给你介绍,好不好?会有那种专门陪护老人的阿姨。”

    “嗯。”她点点头。

    “睡一觉吧。”

    “我睡不着。”

    “那我们就再说会话。”

    到了后半夜她还是睡着了,不踏实,两三个小时又醒了。

    醒来身上盖着季濯的大衣,他坐在旁边睡,主打一个不能同甘但能共苦。她把他拽醒,让他去床上,他只是摆摆手,眼睛都睁不开:“你睡,我眯一会,不碍事的。”

    季濯的体贴润物细无声,他和隔壁床位几个家属混了脸熟,偶尔会带些东西给住院医和护士,他所做的已经完全超出了她预期,她一开始只是想找个人顶替她而已。

    她甚至怀疑他在移情,把对亡父的爱转移给这个病歪歪的老太太。管他的,黑猫白猫能逮耗子就是好猫。

    李之涌一早来,就见狗男女手握在一起,睡得可香,他老母鸡护崽,“哎哟”一声把两只手用力扯开。

    齐佳翻了个身继续睡,季濯睡眠浅,一睁眼,李之涌一张大脸浮在眼前,冲他斥道:“季老师你怎么回事?”

    季濯坐在椅子里,半梦半醒地看着他。李之涌面对这样一张英俊迷蒙的脸,气势减弱三分:“赶紧把她弄起来,上去签字。”说罢就去推她,“齐佳,起来,快点!”

    “小心,你把她推下去了…”季濯轻声阻止,这可把李之涌激怒了,哪来的臭博士也跟他一个竹马役攀扯,叫他两声季老师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她推不下去,她沉得很,不用您cao心!齐佳你装死呢,快起来!”

    她努力睁开肿成核桃的双眼,脸上还有几道红痕,李之涌吓得蹲下来,捧着她脸细瞧:“这怎么搞的?晚上哭啦?看给佳佳哭成什么样了…没事啊,没事,开个脑袋,人家医生技术很成熟…”

    “乌鸦嘴!你滚!”

    “你这女的,不可理喻…人家喊你签字去。”他把季濯的灰色大衣一把扯下来,抖一抖物归原主。

    季濯找护士台要了冰袋给她敷眼睛,她闷声:“是不是很丑?”

    “——是够丑的。”

    “——没有的事。”

    “李之涌我没问你!你出去!出去!”

    他朝季濯做无奈摊手状:“季老师你看她这人,她就这样的,死性不改。”他往外走,“你麻利点,我去缴费处等你。”

    冰袋镇得她双眼又麻又痛,她在床边坐了一会:“你不去上班吗?”

    “我今天请过假了。”

    “…”

    “我明天也请假了。”

    “你真好。”

    他没说什么,给她倒了杯温水:“你去签字吧。”

    一饮而尽后她把杯子递给他:“我还想喝。”

    他们默契地不提及她的丈夫,就当他已经死了。事实上在季濯看来,这位男士的死活好像并不对齐佳产生任何影响。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妈时常被人认为离异或丧偶,虽然她最后确实也丧偶了。

    他做好打算,等她丈夫一出现就消失。然而这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她妈被推进去之前上了麻醉,意识涣散地拉着她的手絮叨。她脑子傻掉了,什么都说:

    “你可千万不要被人骗啊,咱家就一个房子,是你的,不要给男的骗走了…”

    她哭笑不得:“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mama遗嘱放哪吗?床下面那个抽屉…”

    “不要说话了,你休息一会。”

    “我俩的钱都是你的,你拿在手里不要乱花,关键时刻给自己撑底的,懂得叻?”

    “没花,我不花。”

    “要是我没出来,你也不要给我买墓地,太贵了,你就给我撒湖里,实验小学那个人工湖。”

    “你干什么自己吓自己,人家都说了,你这是小手术,教授团队一年做几百台的!”

    她妈彻底晕头转向:“老齐呢?老齐怎么还不来?”

    她鼻子一酸:“我爸正来呢,一会就到。”

    “那就行。”她握住齐佳的手,“我死了你俩不要伤心,mama对不起你,没能照顾你的小孩,你爸他什么也不会…”

    “好了好了,”她用袖子把眼泪抹掉,“你看你净瞎说八道,你有什么话出来再跟我说。”

    “我出不来…”

    “出得来、肯定出得来。妈我等着你。”

    等她妈进去了,外面的长椅上,季濯坐在她对面,李之涌坐在她旁边,三个人形成稳固的三角,把焦灼忧心的气氛死死框在里面。

    过半晌李之涌坐不住了,他长叹一声,从兜里掏出烟叼着往外走。

    “你抽烟吗?”

    “我不抽,对身体不好。”

    “一根也不抽?”

    “不抽。”

    孙远舟也不抽,但他时常被人逼着抽,他学不会,一边抽一边咳嗽,他嗓子本来就差劲。季濯没有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他可以好好保护自己的声带。

    “你坐这里吧。”她拍身侧的位置,季濯静静看她几眼,最终坐了过去,他一落位,她就把头埋进腿里开嚎,他还是照旧,拍她的后背,他知道她需要他来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孙远舟是傍晚八点多到的医院,他见完付国明先回家放下东西,开灯时他立刻意识到,她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车限号,他是打车去的,路上赶上晚高峰,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他回忆起她最近的恶语交加,如果这样能让她舒服一点他完全不介意,不如说她骂得越狠越能缓解他的愧疚。

    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会在齐佳面前说话,他似乎总是说错,最后他干脆就不说了,但沉默是更大的错。

    他在车上组织了一段讲稿,包括他为什么拖了这么久,国纪怎么批下通行证,尽量简略客观,摘去他和徐万河的几次吵架,省掉刘峰劈头盖脸的批评,就事论事,让他的到来显得没那么窘迫。

    接下来就是长篇累牍的道歉,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完整地听完。打断也好,他的道歉确实很苍白无力,道歉完他甚至无法作出任何“下次”的保证。

    但是他的讲稿没有派上用场。

    人民医院神外特需,他隔着玻璃总算明白她从哪里弄来的特需团队。

    她背对着他,捂着脸,让他的心脏酸疼得难以自持。她旁边坐着一个男人,慢慢安抚着她的后背,他侧头对她说了几句话,她便顺从地点点头,自觉地用纸巾把眼泪擦掉。

    过了一会她又开始哭。他们乐此不疲重复着以上流程。

    孙远舟的第一反应不是岳母好不好,也不是走过去安慰她。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这让他强烈感受到个人的卑劣与无能,这对一个男人是非常刺痛的心灵冲击。

    他看了一会,觉得自己很像不速之客,于是转头离开,走到电梯处,他又没由来地折返回去,他敲了敲玻璃,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他,他从齐佳眼里看到显而易见的反感。

    这让他心里一沉。她通常都会把这种反感装模作样地藏一藏,而她现在不打算费这个事了。

    她跟男人简单说了两句,他代她往外走,这是一种反客为主的行为,让孙远舟感到出离地可笑。

    更不用提他走出来后,反手把门关上,把他和他的妻子隔离开。

    孙远舟的理智强迫他往好的地方想,比如他只是礼节性地顺手带门。

    他平淡正视这个英俊的男人。差不多身高,让他的视线只能平平无奇地投射过去,没什么威慑力。

    “季濯,四季的季…”

    原来如此。

    孙远舟把嘴抿紧,接上他的话:“洗濯的濯。”

    季濯微笑:“齐佳已经给你说过了啊。”

    “她很早就说过。”

    真的很早。

    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神奇到他竟然把手放到她背上了。孙远舟并不觉得自己敏感过度,换成随便一个男人都不可能视若无睹。

    “孙远舟。”他没有动作,他不想跟这个人握手,“我是她丈夫。”

    他和所有人的第一面都不忘这样强调。

    “幸会。”反而是季濯主动伸出手,显得很谦和,“听说你在外地工作很忙,辛苦了。”

    他以沉默作回应。季濯的手很暖和也很光滑,让他不禁联想他做着怎样清闲的工作,毕竟阳春白雪、高山流水,是很高雅也很优越的。

    “你要进去吗?”季濯体恤问,就好像他孙远舟才是那个陌生人一样,齐佳朝他招呼,招之即来成了习惯,他下意识想走过去,接着他意识到她在朝季濯挥手。

    比愤怒更先一步到来的是恐惧。

    齐佳一直有她独特的小圈子。

    从前,那个圈子是她的舍友、高中同学,和一群年龄更小的孩子,他默认学生和社会人有天差地别,她疏远他合情合理。

    接着出现了谢坤,谢和他同样年纪,如果按他的领英计,他甚至比自己大一年。

    现在,这个圈子是池月、祁凡,还有一大堆他叫不出来的名字,层出不穷的人往里钻,她欢迎除了孙远舟的任何人来贴贴交心。

    他很早就接纳了李之涌,李之涌贯彻她人生始终,发小是无敌的、上帝一样的存在,他只能选择接受,或者离开。

    他不知道这个季濯算二号李之涌,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如果她能给一个站得住脚的解释,他不介意接纳再一个季之涌。

    只要她不再露出那种反感的眼神。

    他愿意让事情按照她希望的样子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