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
因果
尊主就真的有些头疼了。 人都专程上门找场子来,就定然不是他三言两语能糊弄过去的——糊弄谁也糊弄不了何守宁啊,这人诡辩、雄辩忽悠全修道界的时候,他都只有在后面默默鼓掌的份。 这些年他是深居简出,不常打理门派的事务,也鲜少与旧友交流;何守宁也只蹲在问道崖那一亩三分地上,教他的书带他的学生,极少过问外界事宜。 倒不是两人之间出现什么龃龉,只是自紫微祭天之后,一切都无可挽回。 最后一个大争之世落幕,郁境在悬崖边被拉住,幸运的是没掉下去,不幸的是拉扯的绳子系在脖子上。 不是摔死,就是吊死。 对于像何守宁这样的人来说,大道无望,升仙无期,救世无能,也就只剩下了却残生一桩事了。 他尊重这些旧友的选择——就像季潮生,铁了心要去死,他都没拦着。 有时候见着旧友,就难免想起那些往事。 尊主叹了口气,慢悠悠直起身来。 青衣披拂,发丝如墨,比得何守宁这般竹骨莲心的人,更像朵圣洁青莲。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渐渐平缓了情绪。 “别跟我算啊,”尊主看着他,“我都算不清楚。” 何守宁双手搭在袖中,消减了几分锐气,就依然是温温和和的口吻:“那就一件一件算,算到清楚为止。” 避不过,尊主只能道:“小儿女的事就不必说了?长者来探讨这种拉扯,难免不雅。” 何守宁脸带笑,眸带刀:“莫非尊主强引‘蛇灵玉’在前,硬牵红线这事在后,就称得上雅?” 尊主脸不红,气不喘,动作徐缓,给自己也倒了盏茶:“事关‘紫微’宿运,无人相助,只得纸人傀儡代劳,虽算不得雅,到底也予了些许补偿。至于红线……承月也算是在你膝前长大的,便作可怜一片痴心吧。” “我没打断他腿,就是看在那片痴心。”何守宁轻嗤,“所以承月破道,转修极情道,也在你预料?” 尊主默然:“……什么?” 算不得失态,但这种出乎意料的愕然还是叫何守宁的心情微妙好转。 “他狠起来更不像你了,”何守宁道,“你就从来不会走任何极端。” 尊主默默看着他。 “好我不说这个。” 何守宁道:“先算算‘紫微’。” 尊主道:“邙山的封印没问题。” “他怨念载体,就是个意外了?” “说不准,”尊主道,“而且你那小女孩持儒、立人,先天就补‘紫微’残缺的道,天命会将这些人事凑在一起,也是难免。你也知道,祭天之后的天命完全混乱,大衍寺都窥不破,说不准那段天命是死灰复燃了,还是多年前残留的一些趋向。我摸不清楚是巧合还是诱导。” 何守宁思索片刻。 尊主似笑非笑:“堂堂名家巨子,给儒家教弟子也甘心?” 何守宁淡淡瞥一眼他:“我还给‘尊者’辅翼、献策,做马前卒呢。” 郁境文化断层,道佛盛行,诸子思想传承本就有限,又被道佛所抑,更难为继。 何守宁出身名家,是个不世出的辩者、策士,但他并无继续传承名家的想法,堂堂巨子,也就只剩个光杆的巨子。 名家思想主“去尊”“偃兵”,反对暴力战争,支持人人平等,可何守宁偏偏认瑶含章这个“尊主”。 不是因为他叛逆,而是“尊主”只是一个名头,一个尊称,无有实质性权利——修道界第一人,不是修道界之主,就连“天五门”议事,到底是得议,而非他全权一言堂。 至于当年想称帝的那位,结局如此惨淡,有他一份功劳,因在他的理念之中,帝王便是实权之“尊者”,该灭。 当然,何守宁确实为尊主做了很多事。 但那不是下对上的顺从,恰恰是友人间的援手。 彼此都清楚因由,何守宁偏偏拿这话断章取义来堵对方。 尊主笑道:“是我说错。” 他说:“话再回来。紫微改过后的蛇灵玉特性有异,席殊又给逆转了,导致两人‘宿运相连’程度更深——其后种种,也着实不能预料。” 何守宁眼皮一掀,表情纯粹是“还有席殊的事?”这种意思。 很快他的神情又凝重了一些:“招秀吸取了‘紫微’气运?” “多少有一些。”尊主回道。 何守宁瞥一眼他。 “我没那么丧心病狂,不会动你的心肝。”尊主轻笑,“这个世道想怎么发展,便由它怎么发展。存在即有理——我早改过了。” 这许多年来,强迫性修正枝枝蔓蔓的“修剪癖”在他身上,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何守宁问道:“危险吗?” “上一代的人不出手,就不危险。”尊主答道,“总归郁境无所未来,怎么折腾都无所谓了。” 何守宁又拿异样的眼神看了看他。 他沉吟良久:“魏盈君?” 尊主道:“她带走了小季的尸骨和剑,又派人去了琼岛,探得了岛下水道里的秘密……她是还想争一争的。” 何守宁皱眉。 无论招秀是不是夺了“紫微”的运,魏盈君都是个大患。 而且招秀跟承月…… 十几年都没动静,忽然纠缠……难说没有这一层牵系的因由。 他忽然道:“怎么才能换你杀她?” 尊主慢悠悠道:“你知道的,我欠她大因果,不能杀她。” 何守宁刚要开口,尊主直接打断:“别来游说我,我知道你的本事……当时忽悠她生承月你可是出了大力,看在承月的面上,让她自寻死路去,莫再欠一层了。” 何守宁眉一挑:“她恨你入骨,千方百计捏你把柄,想做什么不言而喻。你居然能忍?” 尊主道:“有什么不能的?给承月积德。” 何守宁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 “可别侮辱了‘积德’两个字。” “好吧,”尊主慢悠悠道,“我还有点小算计。” 那青莲般的人靠在案台上,静静幽幽地笑:“她现在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