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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六二章:設計

    

第二六二章:設計



    趙無拘瘋了。

    原婉然坐在椅裡,雙手交疊在腿上,一動不動,平靜得像泥塑木人,波瀾不興。

    她內心卻像河底石頭散布的深處,一個疑念似洶湧水流在石頭間迅猛推擠,形成渦流瘋狂轉動。

    趙野瘋了,怎麼會瘋了?

    她不知所蹤,趙野再怎麼煎心焦首,必定全力尋覓她下落,哪裡就肯瘋了?

    她沉浸在疑問裡,不知過了多久,留心江嬤嬤在自己面前搖手,唇瓣開合,那張嘴巴發出的聲音漸漸度入她耳中。

    “原娘子,你怎麼了?”

    原婉然猛地回神,問向池敏:“他怎會瘋了?”

    她情急之下不覺提高嗓門,卻是好生作怪,話聲嘶啞無力。

    幸而那點聲響足夠池敏聽明白,因答道:“聽說趙家教人縱火,趙無拘妻子喪生火海,他便神智失常了。”

    縱火?妻子喪生?

    原婉然悚然一驚,原來趙玦和蔡重不只擄走她,還在她家縱火,佈置成她身死情狀?當時墨寶在家,逃出去了嗎?

    一下子她又擔心起趙野,問道:“池娘子,我聽你說話,難道趙無拘神智失常到如今?他並非生來有瘋病,大抵打擊過大,一時迷糊了,這種急症該當能治好吧?”

    況且韓一還在,趙野萬萬不會放任自己消沉,教韓一擔心,韓一那頭也會全力延醫治療趙野。

    池敏道:“我不諳醫術,沒法說,不過從賣畫的經紀那兒聽來的消息,趙無拘從此瘋了。”

    趙野從此瘋了……原婉然身子虛軟一搖。

    池敏問道:“原娘子,你面色不對,可是哪裡不舒服?”

    原婉然心亂如麻,俄延一會兒方能凝神回答:“嗯,忽然……不大舒服……”

    池敏道:“既這麼著,我打發人請大夫過來,你先到我寢間歇息。”

    “不,”原婉然起身,“我……我回流霞榭……賞畫……且等下回了……”

    她生怕自己終將失態,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遂匆匆別過。

    她離去之後,池敏主僕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江嬤嬤問道:“姑娘,這劑藥會不會下得太猛?”

    池敏將唇瓣抿上一抿,道:“做都做了,覆水難收。”

    “話雖如此,姑娘你親眼見的,原娘子一聽到消息,活像教人摘了心肝。”

    池敏將嘴唇抿成一條線,回想原婉然聽說趙野發瘋消息,整個人都木了,是受了重傷,至痛之下,無知無覺。

    江嬤嬤又道:“姑娘,你說,原娘子回頭見了玦二爺,該不會不只氣惱他,竟提起這事和他吵嘴?這要是扯出是我們走漏的風聲,那……”

    “我教過你:不知者無罪。”

    “啊,對對對,我們並不知道原娘子身世,和她閒聊罷了,誰知道雨點落在香頭上,說中她家的事,怪不到我們身上。”

    池敏默然一會兒,再開口時候,話音澀滯:“你委實不必擔心原娘子口無遮攔賣了我們,我最初便是睹她會顧全旁人,下了這著棋。”

    她說完復歸緘默,江嬤嬤於那靜悄之中嗅出愧咎意味,忙說道:“這怨不得我們,我們就剩玦二爺這兒能安身,偏生來了原娘子。以前玦二爺說話含糊,將原娘子講成貴人外室似的,又遠著她,那倒罷了。不想木拉丫頭醉言醉語,道破原娘子來歷,那麼她說‘玦二爺喜歡原娘子’大抵也是真的。”

    因此當趙玦公然帶原婉然踏青,池敏主僕都感不妙,

    池敏並無詰問趙玦私情的名份,便以原婉然病勢為話頭,向趙玦吐露她至今怏怏。她言下之意是,原婉然對趙玦獻殷勤無動於衷,而趙玦答覆“貴人那裡情勢生變,以致原娘子情志致病”。

    當日江嬤嬤便道:“不管玦二爺這話是真是假,究竟有貴人沒有,反正給了原娘子在別業住下去的由頭,我們又不好拆穿她是教人強擄來的。”

    池敏道:“玦二爺這套說詞不只能讓原娘子長住。”

    “姑娘,這話怎麼說?”

    “我從前疑心玦二爺捏造貴人當幌子,哄騙我原娘子名花有主,掩蓋他腳踏兩條船。你說他撒這等謊沒好處,將來真和原娘子好上了,便將自己弄成忘恩好色小人,在我這兒沒法交代。現如今玦二爺說了貴人情勢有變,過一陣子再藉口貴人拋棄原娘子,屆時他收容接近原娘子便堂皇正大,誰也說不得他忘恩好色。”

    江嬤嬤面色沉重:“姑娘,我從前總說玦二爺可靠,這下說不準了。壞就壞在我們離開趙家沒處投奔,雖然不見得日後一定吊死在玦二爺這棵樹上,眼下人在趙家,就要防範教旁的女人壓一頭。原娘子人雖好,誰知道往後怎麼樣呢?”

    池敏幾經思量,終於拍板:“先離間他們。”

    江嬤嬤疑問:“姑娘,此時不是該接近玦二爺嗎?他和原娘子還沒親暱到必須離間。”

    池敏:“有的事cao之過急露痕跡,要落話柄,玦二爺也不一定喜歡。他和原娘子那兒反而得防微杜漸,先下手為強,有了苗頭再掐死更費事。”

    “怎麼離間呢?”

    “玦二爺城府深,不好算計,我們身份尷尬,也不宜出頭。原娘子心思單純,又牽掛家裡,較好播弄。關於趙無拘,上回我壓下一件消息沒告訴原娘子,下回就說予她知道。她為了保全自己和旁人,在玦二爺跟前多半敢怒不敢言,但也難有好臉。玦二爺心高氣傲,受到怠慢,決不肯湊近討嫌,至少會冷她一段時日。”

    池敏遂揀了今日向原婉然透露趙野瘋顛消息,但將人已恢復清醒這節隱暪不提。

    她目睹自己道出的消息在原婉然身上狠狠收效,並無半分歡喜。

    池敏向江嬤嬤道:“奶娘,我並不想設計好人,更不是盼著原娘子不好。形勢比人強,我不得不讓原娘子和玦二爺彼此離得遠遠的。”

    江嬤嬤拍撫她肩膀:“我們沒有錯,保護份內該有的位子罷了。趙家你來得早,沒有讓原娘子越過你的理。”

    池敏又道:“她被軟禁,我愛莫能助。”

    “這更怪不得我們,我們和她非親非故,難道為她告發貴人和玦二爺,害自己無家可歸?將來你在趙家有了好結果,多看顧她就是了。她要是從此留在趙家,姑娘你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

    卻說原婉然離了歸去軒,失魂少魄走在路上,忽然聽到男人吆喝,自然而然停下腳步。她凝神定睛,原來自己習慣使然,走回流霞榭。

    其時院子四下都教布幕圍了起來,教她不得其門而入,而院內人聲嘈嘈,似在搬磚瓦木頭。

    原婉然逐漸記起,流霞榭正在蓋供她專用的小廚房。

    她立在路上發呆,雖有桃夭館可回,正房總有丫鬟守在隔屋,而她只想找個真正僻靜的去處躲藏,獨自靜靜。

    一會兒她轉身,去附近趙玦闢給她拜佛的佛堂。

    看守佛堂的婆子不知上哪兒去了,原婉然獨自直入佛堂,掩上大門。

    神壇上香烟繚繞,鮮花素果供奉,觀音菩薩神像低眉垂眸,法相莊嚴,眉宇慈悲。

    原婉然脫力一般跪倒神前,瑟瑟發抖。

    不多時,她支起身子,淚如雨下,默默合什祈願。

    觀音菩薩在上,請保佑信女夫君韓一和趙野平安無事,信女情願折福折壽換他們兄弟倆平安。只要他們安好,信女縱使下阿鼻地獄,萬劫不復也甘心。

    她泣不成聲,又跪倒地上。

    忽然佛堂大門開了,一把女聲道:“到處找不著你,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原婉然一驚,回過頭去,見到木拉走來。

    木拉也一驚,為的是原婉然一臉傷心,淚流滿面。

    她起初錯愕,眨眼勃然大怒,一陣風跑到原婉然跟前:“又有奴才欺負你嗎?告訴我,老娘治死他丫的。”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帕子替原婉然拭淚。

    原婉然倒是想說話,無奈木拉做慣力氣活兒,擦臉力道過猛,教她一下子難開口。

    木拉會錯意:“可是那王八蛋在趙家很有體面,你不敢說?不怕,老娘明著動不了,可以來陰的。當真治不了他,還有玦二爺呢,他肯讓別人欺負你,我把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她話沒說完,佛堂院外響起呼喚:“原娘子,原娘子。”

    一個小丫鬟由外頭走進佛堂,瞥見原婉然雙目通紅,分明哭過一場,忙問道:“原娘子,你怎地哭了?”

    原婉然難以答言,小丫鬟便轉視木拉:“是你衝撞原娘子,把她氣哭了?”

    木拉立時水眸瞪成銅鈴眼:“豈有此理,你左眼右眼屁眼肚臍眼哪隻看見我氣哭原娘子?一上來就冤枉人,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凶霸霸地作什麼,問一聲也不能嗎?你最是嘴上不饒人,難怪旁人疑心嘛。”

    原婉然預料再不阻攔,身旁兩人要越吵越凶,遂忙道:“不干木拉姑娘的事,她待我很好。”

    木拉轉嗔為喜,摟住原婉然肩頭,面朝小丫鬟把下巴一翹:“哼,聽清楚了?”

    原婉然存心岔開話頭,便問小丫鬟:“不是讓你們放風箏嗎,怎地不玩了?”

    小丫鬟嘆氣:“我的風箏斷線,沒得玩了。jiejie們見我無事可做,讓我過來伺候娘子。我尋到歸去軒,那兒的人說娘子走了,我回桃夭館沒尋著你,便碰運氣去流霞榭,也撲了個空,再找到這兒。”

    小丫鬟說起風箏很惆悵,桃夭館得的風箏多,房裡丫鬟也多,人手一只,沒了就沒了,再補上得等上幾天。

    原婉然道:“沒準像前天那樣,風箏落在別業某處,教人拾到送回來。”

    小丫鬟搖頭:“我看難了,那天風小,風箏尚且飛出兩里地外才落下,今兒風勢大上許多,八成飛到別業外頭了。”——算了,不打緊,要緊的是,原娘子,你可是哪裡不適,因此哭泣?”

    原婉然道:“不是的,我……”她瞥了一眼觀音菩薩像,“我們出去說話,佛堂不是聊天地方。”

    她領了木拉和小丫鬟來到佛堂院外,猶然心虛。

    平日她聽丫鬟彼此談話露過口風,她們每日向銀燭回報自己起居事宜。

    方才她在佛堂哭泣,想當然爾暪不過銀燭,只怕還要問起緣故。

    故此她不能對小丫鬟據實相告,自己從池敏處探到趙野消息,傷心大哭。這事不怕教銀燭知道,怕她上報趙玦。

    趙玦曾讓她別向池敏透露身世相干底事,到如今她兩次和池敏談到趙野,雖非自行挑起話頭,趙玦硬要怪罪的話,她又能如何?

    原婉然無意惹毛趙玦,還怕給池敏添麻煩;雖則趙玦心儀池敏,按常理,有氣也不會對心上人發作。

    她權衡之後,決意撒謊,只是素來篤信神佛,要鄰近佛堂而妄言,心裡不安。

    “原娘子,你為何哭泣?”小丫鬟到了院外便問,“難道身上不適?”

    “我,我……”原婉然期期艾艾,終於將心一橫,“我在歸去軒吃茶閒話,忽然心裡極不自在,平白無故感覺不祥,為求心安,來佛堂祈福。不想到了佛堂便流淚,止都止不住。”

    小丫鬟大驚,銀燭私下對她們房裡丫鬟千叮嚀萬囑咐:“原娘子愁緒過重,你們務必經心伺候,仔細留神。一旦她氣色舉止不對勁,立時找我,請大夫。”

    她忙道:“原娘子,我這便請大夫過來瞧瞧。”

    原婉然尋思做戲要做全,先假意推拒:“沒事,我已經止住淚了。”

    “不不不,還是讓大夫瞧瞧最妥當。”

    小丫鬟幾次攛掇,原婉然終於鬆口:“那就勞動你跑一趟。”

    小丫鬟提腳要走,臨了躊躇:“原娘子你一個人在這兒……”

    木拉道:“什麼話,難道我不算人?有我陪原娘子回桃夭館。”小丫鬟這才去了。

    原婉然和木拉往桃夭館去,初時兩人心中有事,並不言語。

    稍後原婉然回神,問道:“木拉姑娘,你過來找我有事嗎?”

    木拉扁了扁嘴停下腳步,輪到她眼紅了。

    “原娘子,我要回西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