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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浮云曾经见过四十年前令武林人士皆闻风丧胆的武牢黑狱。 当年英国公徐敬业起兵征讨武周失败,麾下磨剑圣手石易之与长歌门下骆宾王等人失散,流落于武征王之手,最终慷慨就义。彼时武氏一族手眼通天,于石易之身死之地大兴土木,建了一座囚牢,也就是世人口中所说的“武牢黑狱”。与其相比,如今令狐伤用来监禁他的宝塔楼阁,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宝塔共分为十三层。外由青砖砌筑,四角攒尖;内以木板搭接,仿若馆舍。再加以丹青垩之,雕刻饰之,甚是富丽堂皇。 唯小人才喻于私利。见四周布置如此,柳浮云愈发沉得住气。他身上中府及云门两处受制,一身功夫无法施展,便任由几名兵士将自己捆到型架上,兀自闭目养神。 令狐伤在塔内踱来踱去,终究害是急躁占了上风,他走到柳浮云面前,厉声问道:“你是甚么人,此事与藏剑山庄何干?” 柳浮云心道了一声果然。 冰川宫地处天山以北,历来偏僻荒凉。那令狐伤虽说于剑术一道非同常人,但见识鄙陋,自然看不出他的武功来路。倒是听闻那藏剑山庄的大公子叶英,曾经为了挚友一诺远赴西域敦煌,想来应是那时才与令狐伤有了瓜葛,令其心生忌惮、也认得出《四季剑法》。 而鸾筋胶一事,约么也是自此而听说。 只是他和叶英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强行说也只有一个叶炜。柳浮云有心试探,遂答曰:“原来令狐大侠还记得死在你手上的藏剑弟子。” 话是真的,柳浮云却是假的。令狐伤矢口否认道:“你胡说!我何曾杀过甚么藏剑弟子?我只与你们少庄主叶英……”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令狐伤顿了顿,打量着柳浮云道,“你根本就不是藏剑山庄的人。” 柳浮云也听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毫不在意地靠在刑架旁,慢吞吞地说道:“那又何必再问我藏剑之事?” 令狐伤被他摆了一道,一掌重重地击在案上,捏着拳头坐了半晌才冷静下来:“果然狡猾难缠!” 只是困于藩篱的人是柳浮云而非令狐伤,后者暗中思忖了片刻,又问道:“你不是,可藏剑弟子另有人在!你们几个究竟有什么目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难道你也想尝尝刑具的苦头不成?” 柳浮云垂眼,嘲讽道:“答案你我都清楚,不是么?” 护输。 也只能是他。令狐伤闻言冷笑道:“可惜——那藏剑门人内力不济,明教少主又受了伤,而你正被困在这里!枉你们一行人豪气干云,此时也已是土鸡瓦犬、一溃涂地!” 柳浮云轻飘飘地反问道:“是谁说我们没有后手?” 且不论霸刀的柳不平和柳云星都随他调动,单凭令狐伤一人,又如何能单枪匹马保证护输的安全?除非—— 柳浮云了然道:“你要把他送出沙州城。” 令狐伤反唇相讥:“那又如何?” 只要护输在他眼前不出事,令狐伤大可安然无恙地回去复命。柳浮云又道:“可惜,那都督府原本是最合适的藏身之处,如今却已是路人皆知!此后你要防范的,就不单单是我们武林人士了!” 陆危楼决定派沈酱侠前来,正是为了对掌控西域商道的财神卢延鹤施以援手。此前明教已经放出消息,眼下为了共同的利益,各路人马必定会纷纷出动,将护输一行彻底困死在沙州城中。 这是阳谋。 柳浮云就是要令狐伤顾此失彼、疲于奔命。而他本人被困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见令狐伤不言语,柳浮云讥笑道:“令狐大侠的确是有以一敌千的本领,也甘心情愿去滥杀无辜,我等弗如!只可惜古时便有‘眚灾肆赦’的道理,如今到了你手中,反倒成了损人肥己的律令——可叹张都督半生戎马、战功显赫,却偏偏得了你这样一个黑白不分、昏聩无能的养子,当属家门不幸!” “住口!”令狐伤被戳中了心思,急道,“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教训我,就不怕我动手杀了你吗?” “世无百年,何来千岁?”柳浮云淡淡说道,“任你生时宾客盈门、驰声显赫,埋进土里也不过是寥寥生平、几滴水泪,又有什么差别!” “既然你一心求死……”令狐伤忽地从身侧拔出冰空剑,直刺柳浮云眉心。 柳浮云等的就是这一剑。 他向来事前定则,自然不肯坐以待毙。早先便趁着令狐伤分心之际调整站位,此时再借他长剑之利划开绳索得以脱身,只余下肩胛两处受制,却也足够了!“霸业如画,心浮江川”正是霸刀“秀明尘身”体态的八字精要,当年在绝境天原追击武鳐天之时,柳浮云的三伯柳秀岳便是凭借着如此身法躲开莫离宗的三道夺命之箭。如今被柳浮云使来,正是进退由心、偃仰任意。 令狐伤正恨他诡计多端,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紧接着浓烈的烟尘从窗口吹进来,火光冲天。他一时分神,再回头时已被柳浮云踢到了胸前要害。 眼看着烟火弥漫,塔内温度逐渐攀升,就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令狐伤顾不得外面的乱局,单手斜斜上指,提剑便刺。他此时出招已有多半的不是天山剑法,而是他兄长当年参悟问道剑的结果。正在此时一道黑影窜上窗棂,寒芒骤闪,只听得短而快的一句:“二哥!” 吞吴夺鞘而出,刃口即刻斩断柳浮云肩上勾刀。叶炜临阵变招,反握无双剑,用上了暮雨、观澜、残照三剑。这本是藏剑山庄人人皆会的功夫,他从小天分过人,自学成之后融百家之长,更是如虎添翼。令狐伤心知此剑难挡,正要回身迎敌,却看到一只手突兀出现,轻巧巧地将叶炜拦在身后。 那是一只极为普通的手。 甚至在这之前,都没能让令狐伤多瞧一眼。然而就是那样的一只手,握住了一把不起眼的刀,霎时刀锋由远及近,乘虚蹈隙、裂浪切海,直令天光失色,地势倾塌。 令狐伤堪堪后退,刀身却仿佛在一瞬向前递了三分,径直划在他的脸上。他再无办法,只能强行舍了兵刃在地上连滚了几圈,任由后背撞到栏杆上。令狐伤重重咳嗽了几声,震惊道:“你究竟是谁?”他自认武功高绝、不输同辈之人,还是头一遭被一人一刀所压制,心中不免又嫉又恨。 柳浮云收起吞吴:“当今武林,还有谁家的刀法可称为天下第一?” “河朔霸刀!” 令狐伤哈哈笑了两声,猛地抬手拍在墙壁上。只见那木质地板豁然洞开,露出一条黑黝黝的密道来,他以轻身功夫游墙下落,边走边道:“机关落下,塔上再无脱身之路,你们两个就留在十三层之上同生共死、无处葬身吧!” 叶炜忙追上去,却发现此处机括已被牢牢锁死,四周严丝合缝,不见半条去路。他正是从第十二层翻越上来,现下火势蔓延、浓烟滚滚,如何能找到逃出生天的法子?他正焦急,忽然听到柳浮云问他:“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 “我如何能等到三日之后?”叶炜满心沮丧,“我只想着烧掉他们的粮草,声东击西,再想办法救你出去。谁知此处天干物燥,风助火势,竟一路烧到塔上来——如今是想要脱身也难了!” 柳浮云还有余裕笑了笑:“看来天山派这个冬天不太好。” 叶炜却做不到他这般冷静,上前扯住他的手腕说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他被烟尘呛了几口,目光下移,看着柳浮云被血濡湿的肩头,喁喁道,“谁要你来逞英雄?放着好端端的霸刀二少爷不当,做甚么来这里。总该不是为了西域商道被阻,你们庄中的生意不好做了吧?” 柳浮云垂眼看他:“不是。” 叶炜自嘲道:“左右你也不肯和我说实话。你总是这幅样子,天塌下来都仿佛不干己事,谁又知道是怎么想的呢?” 柳浮云伸手揩了揩叶炜脸上的火灰,说道:“可惜我就是这么个无趣的人,偏要你搭进性命来。” 叶炜知道他的意思,却不想说,只用力扳过柳浮云的肩膀:“提这个算什么?又不知道是哪个比我小一岁,还硬要我叫他二哥的?” 柳浮云不想还有这一句等着自己,挑眉:“那我不喊你三哥,叫你三郎如何?” 叶炜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也算是死前听了一句好听……”话音未落,身后木制空心的梁柱突然坍塌下来,柳浮云连忙搂住叶炜的腰,抱着他一起后退了一步。二人站在宝塔外围的楼阁上,呼吸间盈满了焦土的气息,柳浮云抬头看了眼天空,忽然问道:“你怕死么?” 烽火燃尽、浓烟骤起,火星燎至半空中,又向塔底无尽坠落。四面八方皆是乌压压的灰烬和guntang的热浪,方圆几里内再无人烟,叶炜看着柳浮云的眼睛,一颗心系在他身上,轻声说道:“不怕。” 柳浮云心头又是一阵柔软。 他的确比叶炜年纪轻,心思却更加深沉,与人相交更是留足了分寸和底线。并不像是叶炜,锋芒之下藏的是一片赤诚,也早早地将生死抛之身外。 人心惟危,譬如盘水。微风过之,却是乱于内,心自倾,故而钟情。 明亮艳丽的火舌从横梁侧面舔了上来,柳浮云一扯宝塔四角高悬的铁链,将其中一端系在栏杆上固定。叶炜惊问道:“你该不会是想……” 话没说完,柳浮云已经伸手抱住他的腰肢,扯着另一端锁链从十三层笔直跃下。 耳旁呼啸而过的风譬如霹雳,到最后已是什么都听不清了。不过短短一刹那,却像是穷尽了一辈子那么长久,叶炜静静注视着柳浮云的眼睛,看他倒映在自己全部的世界里。 直到有水滴溅到脸上,叶炜才恍然惊觉柳浮云的手已是鲜血淋漓,铁链在半空中锒铛作响,他的呼喊声也被彻底淹没。柳浮云死死抱住他的身体,在铁链的尽头撒开手去,紧接着往地面击出一掌—— 这一掌声如雷霆,极大地减缓了下落时的冲力。而柳浮云的第二掌正打在塔身上,引得宝塔一阵晃动,轰然坍塌。此时的柳叶二人已经横掠出去,一同翻滚在沙地的荆棘上。柳浮云哼闷一声,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叶炜顾不得身上的划伤,想要将柳浮云扶起来。后者喘息了几声,忽然屏住呼吸,伸出干净的那一只手掩在叶炜唇上,同时悄声说道:“有人。” 这一场劫难来得突然,二人俱是凄凄惨惨,此时对视片刻,又忍不住笑起来。 他二人皆知,令狐伤此行正是为了保全护输的性命,离开时必然带走了全部的天山弟子,因此绝不可能是他。叶炜一时踌躇,低声问他:“是谁?” 柳浮云撑在叶炜肩上,说道:“此间还有一段公案你不曾知——还记得那日在吴宅中偷袭我们的黑衣刺客么?”他嘴上含笑,言辞却如刀,眼中满是郁湮的戾气,“他们出自当年武后所设立的暗杀阻止,天卫。早些年间就连我家大爷、二爷都丧命于他们手中。两家早已是累世血仇、藏怒宿怨,必定不死不休!” 叶炜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柳浮云却摇了摇头:“该道歉的人是我:是我害得你被牵扯进来,又跟着几经生死。” “你后悔?”叶炜反问,“在瓜州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不,我从未后悔过。”柳浮云说得笃定。 叶炜心里一热,避开他的目光,想了想才说道:“难为此事麻烦,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去了。” “这你倒不必担心。”柳浮云拉着叶炜,带他来到城中的一间私人驿站,将印有兰花图样的符契递给掌柜,说道,“山庄多以兰花为信,取其‘本是王者香,托根在空谷’的雅意——这家驿馆也是霸刀名下的铺子。” 叶炜见他思虑周全,忍不住打趣道:“我们柳二公子富有千金,购置区区一间驿站自然不在话下。” “只求三少爷肯高抬贵手,不要笑话我班门弄斧,就是了。”柳浮云一哂而过,又向后厨要了碗养荣汤、一盏石蜜,做好后一并送上楼来。 金疮药里加了血竭和儿茶,专治外伤出血、疮疡不敛的病症。柳浮云喝了汤剂,又点了孔最及隐白两处xue道止血,将桌上的石蜜推到叶炜跟前。此物传自西域,是由甘蔗汁与上好的牛乳混在一起熬制而成,甚是香甜可口。叶炜出身江南,本就嗜甜,再加上这三日以来殚精竭虑,亦不曾好好饮食过。他刚裹好了伤,正要问柳浮云是从何处知晓的,不料一抬头便瞧见对方的创口,依然是血rou淋漓、骨茬森森。叶炜忍不住道:“这药没用?” “剔去腐rou,方可生新。” 柳浮云将刀上血水抹去,淡淡说道:“刀斧伤罢了,不必在意。” 叶炜生怕那铁钩不干净,起身在柳浮云面前站定,强硬道:“让我瞧一瞧。” “不用……” 叶炜哪管得了这些,径直上前剥开了柳浮云的外氅,逼他将整片胸膛都袒露出来。那上面尽是些磕碰所致的淤青,唯独肩窝上两个乌漉漉的窟窿,仍是淌血不止。叶炜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偏偏还不敢上手去触碰。柳浮云见他如此情状,索性拉着他的手腕,不容分说地按到自己肩上。 叶炜呼吸一窒,腿已软了八九分,他与柳浮云近在咫尺,就连说话间都带上了顾虑和勉强:“你不怕疼么?”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你想我怕疼?”柳浮云反过来安慰道,“不过是受了些皮rou伤,根本伤不到筋骨。当年三伯带我去武牢黑狱救人的时候,那里的义士可比我惨得多啦。” 叶炜将手轻轻移开,抚在柳浮云臂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习武之日平日里跌打损伤都是寻常,也没听说哪个就位这点小事成天无病呻吟。只不过这身伤皆是因他而起,如今叫叶炜看来,依旧胆战心惊。 然而柳浮云却心不在此,他将手心翻上,重新握住了叶炜的手腕:“……你经脉尽断的时候,很疼吧?” 叶炜下意识地退却,但没躲开:“我说的是你。” “可我想的人是你。”柳浮云说道。 叶炜心乱如麻。他提醒自己,也是在告诉柳浮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惨案已经发生了一年之久,旧事重提也不过是心有余悸。 柳浮云却不认同:“疗毒还需刮骨,止沸唯有抽薪。这件事不在于过不过去,而是你在不在乎。” 叶炜沉默半晌,随后苦笑道:“你分明都猜到了,又何必戳穿呢?来天山也好,与你纠缠也罢,这些分明都是我的执念在作祟,因为我不甘心。” 叶炜定定地看着自己腰畔双剑,说道:“十数年的苦功毁于一旦,我不甘心;一生的执念化作泡影,我放不下。劫难、折磨,乃至于粉身、碎骨,我全都可以不在乎,但不能把我的剑夺走—— “我只有它们了。” 柳浮云说道:“可我在乎。” 如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泛起激荡的涟漪。叶炜心头大震,猛地抬起头来:“二哥,我……” 柳浮云的话无异于是在表明心迹。叶炜一时语塞,正胡思乱想之际,刚好听见有人从外面“笃笃”地敲门。他顿时止住话头,用袖口将脸掩了,半晌才复原如初。柳浮云则是轻叹一声,借这个空隙拢好衣衫,随即抬高声音说道:“进来。” 柳浮云只当是柳不平或是柳云星赶至,谁知一推门进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妹子柳夕。他兄妹二人一母同胞、面容肖似,此时的柳夕一袭紫衣貂裘,更衬得肤白胜雪、容色照人。 “二哥!” 柳夕唤了一声,尚来不及同他叙旧,便瞧见柳浮云肩上的两道血痕,顿时惊呼道:“你受伤了?” 柳浮云神色一缓,放柔了语气:“些许小伤,何足挂齿?倒是你,不在家中替母亲分忧,又怎么会孤身至此?” 柳夕解下披风,来到柳浮云近前坐下:“二哥你离开家不久,昆仑派便共邀霸刀、藏剑、长歌三家齐聚小遥峰,一同围剿那作恶多端的妖女陆烟儿。父亲因年事已高,与母亲合计后便推了主事的权柄,派了风雷刀谷的弟子前去支援。我和云星jiejie一路,在昆仑山接到了二哥的传信,这才离开队伍,快马加鞭地赶来见你。”柳夕一并说完,注意到旁边的叶炜,恍然道,“你是藏剑山庄的……” “我叫叶炜。” 柳夕曾只身一人南下去藏剑山庄比武,当时就是败在了叶炜的手中。此时见他也在,心中纳罕,嘴上仍说着:“怎么才三年多的功夫,你就连头发都白啦?我险些认不出。” “夕儿!”柳浮云喊了一声。 柳夕止住好奇,乖乖道:“那我就不问你为何会与我二哥在一起了。” 叶炜不禁莞尔:“我同那天山派早有宿怨。和你二哥结识却是一场意外。”只是阴差阳错之下二人纠缠至此,正所谓因果难料,世事无常。柳夕虽心有疑窦,可是出门在外兄长在前,也由不得她侃侃直言。 此事按下不提,柳夕话头一转,人也看向柳浮云道:“二哥。” 见柳浮云没有让叶炜避嫌的意向,柳夕也不设防地说道:“前些日子里二哥你不在家,大哥与弄痕、还有丐帮的几位兄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即便是我也不像往常那样自在了。”她吸了口气,继续道,“我总比你们心细些,知道随着年纪渐长,人心也就散了。可我总是在想,想着幼时堰塞湖的雪、山顶上的月,二哥背着我走下山的路,大哥和三弟就在我们身边……” 柳夕心结在此,柳浮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 柳惊涛比他们兄妹大了整整十二岁,倘若没有柳浮云的出现,他本该是家中最正统的继承人才对。 可惜,没有这个假设。 霸刀山庄以铸刀起家,外修刀法,驭刀即是驭人。柳浮云所学的《霸王刀法》,走的全是刚猛凛冽的路子,跌荡振发、一往无前。因此大哥的动作他知道,但还不至于放在心上。柳浮云摸了摸柳夕的头发:“倒不如跟着二哥,等你玩够了再回去。” 柳夕等的正是这一句,她抱住柳浮云的胳膊,笑道:“二哥你如此善解人意,还不知将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子回来呢!” 柳浮云微怔,克制住自己看向叶炜的冲动,抬手敲了下柳夕的额头:“胡说八道些什么!过了年你可要十九了,到现在还没挑好中意的郎君么?” 柳夕千推万阻,不肯答应:“二哥!娘亲和大姑姑才舍不得让我这么早嫁人,偏你还要替我cao心!我才不要……”猛地意识到还有叶炜这个外人在场,柳夕涨红了脸,扭过头去,“我不和你说了!” 柳浮云只当是她顽笑,对叶炜说道:“舍妹顽劣,你别见怪。”语气中满是宠溺和维护。 叶炜家中尚有劣弟幼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刚要开口,忽觉窗外烈风撼树,雪声中带了几分异样的响动。叶炜沾了杯中残酒,在桌上写道:“有人。” 柳叶二人相对而视,俱是神色凝重。柳夕一知半解,凑上前去,却见叶炜又添了两个字:“继续。”柳浮云了然,状似无意地问道:“还是说正事要紧。家里面除了不平和云星,还有谁也去昆仑了?” 柳夕闻弦歌而知雅意:“云桥哥哥刚娶了亲,四伯才不肯放他出门;只是愚哥和哲弟两个,仗着大姑姑的宠爱,又跑去和三伯拜师学艺……” 叶炜则是趁此机会走至窗边,猛地拉开窗牖—— 却是雪狂风转,一道黑影裹着风雪从外面钻了进来。柳夕见来者武艺过人,顿时拔刀出鞘,叱道:“甚么人!”她话音未落,另一旁柳浮云的声音却一道传出:“夕儿,住手!” 那刀锋作弧斜挥而上,不偏不倚地勾住黑衣人用来束发的金环,将他头顶上的兜帽挑了下来。来者后撤半步,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含笑道:“不愧是柳家的姑娘,刀法果然名不虚传!”他身材威武,身法却诡秘莫测,柳夕沉思了半晌方才收刀:“你是明教弟子!” “鄙人沈酱侠,斗胆和你兄长相友,此行正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沈酱侠扫落风雪,将屋内三人看过,指着柳浮云问叶炜道,“你既然不是他三弟,那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叶英又是你甚么人?” “正是家兄!”叶炜瞧他行动如常,起身告罪道,“先前多有冒犯,此事与二哥无关,他也是……” 沈酱侠一摆手,唏嘘道:“令兄的品格我也是钦服的。若是你早说这个身份,我又怎会不让你同行?” 叶炜顿时一躬到底,郑重其事地赔礼道:“这一番波折皆有我而起,将来沈兄如有差使,但凭吩咐!叶三必竭尽全力,定不肯违。” “令尊大才,自然调教出了几个好儿子。我虚长你们几岁,又何必斤斤计较?更不用说我今夜来此,正是有一件要紧事与你们商榷。”沈酱侠从怀中取出一份沙州舆图,展于桌上,“我手下有一队弟子,专司情报探查的营生。这几日见那天山派在城中纠集弟子,动向未明,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 柳浮云蓦然开口:“不知你们可曾探查过宝塔中的情形?” 沈酱侠豁然开朗,抚掌大笑道:“我当是谁!既能叫令狐伤那小子吃了暗亏,又能让护输一行人收敛兵马、狼狈出逃的——想不到竟然是你们两个!” 在场四人中唯有柳夕对令狐伤知之甚少,只当他是什么外路头目、深不可测。沈酱侠见她一知半解,索性直言道:“你二哥的伤正是拜他所赐!” 柳夕顿时蛾眉倒蹙,厉声道:“又是哪里来的騃汉,胆敢这样胡作非为!” “夕儿!”柳浮云按下柳夕怒火,说道,“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置气?你我兄妹一同长大,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无论是谁吃亏都轮不到我的头上。” 柳夕知他所说句句属实,只是依然过不去心里的坎。叶炜的小妹婧衣尚在稚龄,却有两个踢天弄井的弟弟,因此对柳浮云感同身受。他上前对沈酱侠道:“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再拖延下去也毫无意义。二哥早有猜测,说他们天亮之后定会想办法送护输出城,却不知这城中一共有几个出口?” 沈酱侠眼前一亮,伸手在图上点了四个方位:“沙州此地正是军事重镇,墙高十仞,只有四方城门方可进出。那护输虽说弓马娴熟,却并无半点武艺在身,亦不能化作飞鸟纵身一跃——因此想要出城,定是取这四条道路其一。 “然而令狐伤却是张守珪的养子。吐蕃一役之后,就连这里的都督都要让他几分人情,果然棘手!倘若我们错过了这次机会,护输此人便会如泥牛入海、跨鹤腾空,彻底消失无踪。” 桌上舆图点屏成蝇,至东是敦煌及来时经过的常乐;往西则是寿昌;向北去会抵达大井泽,那里是一片洼地;只有朝南走才能看见甘泉水的支流。 “与其猜他们究竟会走哪一条路,倒不如分兵来得讨巧。”柳浮云忽然开口,提议道,“我们两方互有损伤,非万全之备,十拿九稳比不上河落海干。即便是路遇埋伏,也能凭借着烟火传讯,彼此间呼叫支援。” 沈酱侠问道:“假如我们各自为战,你又何来的信心能够取胜于他?” “因为这里是沙州。” 柳浮云笑道:“王君毚的身份何其重要?凭着当今圣上的旨意,他们必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出城。” 叶炜摇了摇头:“可是天山派在此地位超然,怕只怕……” 柳浮云握住他的手:“宋泉是个聪明人,绝不会让天山派成为第二个龙门教。”他转向沈酱侠,“明教乘势长驱,譬如破竹,一干挡了路的都会被扫除。天山派若是搅入其中,免不了首当其冲、损失惨重。这也是她只派令狐伤一个弟子前来的缘故。” 柳浮云从一开始与沈酱侠交好,就是在借明教的“势”。只须他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便是威胁,也是震慑。龙门教、雪谷都是前车之鉴,天山派不得不小心提防。 “这话实在是折煞我了!”沈酱侠无奈道,“天山弟子若是要回冰川宫,可以往北、往南,绝不会往东。只要柳兄、叶兄和我兵分三路,再派几个精明强干的弟子去守住东边,此事可了!” 柳夕听他将自己划分在外,忍不住道:“沈大哥可是瞧不起我这个女儿家?” “夕儿!”柳浮云神情严肃,“这不是该任性的时候。” “二哥!”柳夕却寸步不让,“爹早就说过,我的功夫已经可以出师了!如今你有伤在身,倒不如领一队兵马前往东边隘口,就让我来替你会一会那令狐伤的武功!” “胡闹!”柳浮云皱眉,说着就要上前收缴柳夕的兵刃。却不料柳夕横刀于前,目不转视地看向他:“若是二哥不肯依我,那现在就折断我的刀吧!” 她自幼被父母娇宠长大,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惧虎的志气,以及势在必得的决心。柳浮云爱她,沈酱侠敬她,只有叶炜此时能拔剑出鞘,笑盈盈道:“来!只要你能十招之内赢过我,我就劝你二哥答应你的请求,如何?” 柳夕面色一变,愤愤道:“我就知道你和我二哥是一伙的,都跑过来消遣我!” “承让!”叶炜抬了抬下巴,示意柳浮云:“既然你meimei主动请缨,就安排她去东面吧,也好有个照应。其他人还是照你原来的计划调配。” 柳浮云哑然失笑,随后却对叶炜的举动表示默许,指着大井泽和甘泉水说道:“明教本部设立在龙门,多是白沙大漠,少见水源,若是有河流湖泊怕是会不方便。因此沈兄可带人前往西边寿昌,再由三郎和我分别去到南北两端。”见柳夕还在闷闷不乐,柳浮云特意叮嘱道,“别忘了把姑母的软甲穿在身上。出门在外总有什么意外,你得照顾好你自己。” 沈酱侠看见这一幕,顿时想起不知所踪的陆烟儿,心里又是一阵感伤。他出言劝慰柳夕道:“我叫几个圣女团的弟子跟着你可好?她们武艺出众、温柔体贴,一路同行还可与你解闷。”又转向柳浮云,“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 论起为人处世来,柳叶二人加起来都不及沈酱侠一人圆滑,柳浮云惭愧一笑,拱手冲他道了谢。 直到临行前柳夕仍在生气。柳浮云忍住不舍,喊了一声:“夕儿!” 柳夕转过身来,踮起脚抱住柳浮云:“二哥你有伤在身,比不得旁人,还是忧心你自己罢!” 柳浮云扶正她的簪子:“知道了。” 几人趁着夜色在驿馆门前分别。叶炜故意等到沈酱侠带人离去,才慢吞吞地对柳浮云道:“沈酱侠此人看上去还算可靠,只是为人有些古板不化、冥顽不灵。” “足够了。他是个宁肯委屈自己,也不会拖累明教的人。”柳浮云摇了摇头,“商道一事,原本就是要借我们之手灭天山派的气焰,让整个西域只有明教一家独大。” 叶炜沉吟片刻,笑称:“怕是不止。他们要的是整个李唐一家独大吧?” 柳浮云笑而不语。 叶炜感慨道:“好算计!只是没想到你居然会替明教做事,难不成是霸刀山庄另有谋算?” “告诉你也无妨。”柳浮云垂眼道,“《霜风雷煅录》是我霸刀家传秘法。然而在九天之中另有《昆吾冶天诀》,就藏在朱天君卢延鹤的手上,后来又被他辗转送给了明教教主陆危楼。我和明教交好、替他们除去护输,本就是为了取这不传之秘。偏偏夕儿无心此道、专注刀法,所以才没有告诉她。” 叶炜宽慰道:“夕儿古灵精怪、玲珑剔透,非寻常人。我倒希望婧衣长大以后能够像她一样。” 谁知柳浮云却停下脚步,反问:“你喜欢夕儿?” 叶炜被问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回了一句:“难不成你不喜欢?” 这要是寻常家的兄长被人夸耀了自家姐妹,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像柳浮云一样闻之色变?叶炜正要再问,偶然瞥见柳浮云的脸色,顿时恍然道:“你该不会——”他笑得打跌,堪堪扶住柳浮云才站稳,“你竟然以为我喜欢你meimei!” 柳浮云意识到是自己想岔,神情一松:“毕竟你们年纪相仿,而我妹子又冰雪可爱。” 叶炜挨在柳浮云的肩头,轻声道:“你放心,我把她当成我的亲meimei一样。”他更喜欢柳夕那个不解风情的二哥。 柳浮云无奈:“你啊!” 谈笑间叶炜又将柳浮云的手拉过来,用布片擦拭上面的伤口:“你气血两亏,这伤还得好好养上几日才行。” 只是他没想到,柳浮云居然当众挑明了明教的野心。 叶炜闭了闭眼睛,心头仿佛被刀尖又轻又柔地拂了一下。他是知道柳浮云的:舍得下性命,放得下身段,甚至对自己比别人更狠——宁肯玉石皆碎,也不会苟且放过。 “不碍事。对付他们还用不了全力。”柳浮云说道。 “那令狐伤是不是非死不可?” 四目相对,是叶炜毫不避讳,是柳浮云洞察无遗。 杀心。 自那日武家偷袭以后,柳浮云已经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了。他唇角一折:“太过心善可不是什么好事。” 叶炜坚持道:“做人总要留有余地。” “要知道好人总是活不长的。”柳浮云话中有话,“那你还要当一个好人么?” “我总不能让你去做那个恶人。”叶炜说道。 柳浮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松了口:“那就随你。” 叶炜如释重负,挽住柳浮云道:“我还有一句话,可别嫌我唠叨——你重伤未愈,若是当真遇到了护输等一行人,万事小心为上。” 柳浮云一日之内听遍了两个至亲的叮嘱,心头微动,他看着叶炜的白发,轻声道:“早去早回。” 正值冬季,城内柯影交横,风紧雪飘。叶炜拢住柳浮云的披风,慢慢呼出一口白气,低头擦拭着三尺青锋。手里的无双剑在微微颤抖,发出低哑的嘶吼嗡鸣。他知道,也在心底默默呼应着。他渴望一场战斗,一场雪尽前耻却又酣畅淋漓的比试—— 剑不饮血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