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阳炎
第七章 阳炎
林稚与那位不知名小jiejie的事,似一片浓云,长久盘桓在钟杳的心上。但她又拿捏不准钤的立场,他究竟是像所有保守的大人那样,将年轻人探索性视作轻浮或yin乱?还是更愿意将心比心,包容她的莽撞与幼稚?她对问题的答案左思右想,终究还是不敢将这些话与他说。回到学校与程凛喝酒,才随口与她说起此事。 没想到,程凛对这个话题很是抵触,才听了开头,就急不可耐地打断,很不客气地妄加揣测道:“对方男的也是高中生?不应该吧。我一直听说COS圈很乱,有些人打着Cosplay的名义,其实是给猥琐宅男当福利姬,变相卖yin。” “没你想的那么险恶吧。”钟杳道。 程凛仍固执己见,“你才是,少与这种人往来。艺术生再加上二次元,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 凛的双亲都是公务员,更愿意接受“学而优则仕”和“君子不器”的老一套价值。她们只认同读书升学、考公务员是安身立命的正途,以为学末流余技的才艺根本无任何必要,也从心底里看不起。 至于“二次元”这种新兴事物,她们不理解是何物,只能是匪夷所思。从小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程凛自然也被薰染得端正而守旧,一心只读圣贤书。她会抱有这样的想法,杳倒是见怪不怪。 今日的钟杳也缺乏耐心,听她如此道,忍不住上前争辩,“艺术生怎么你了?人家文化课学得也不差,无非是多点才艺傍身。何必看不起人呢?” 凛冷笑一声,似默认她就是看不起。尴尬地冷场许久,她才愿再度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跟我说过一件事。咱们的初中,原本女生的春装校服是半身裙。后来,有初二的同学在无人的体育馆角落偷尝禁果,又闹出未婚怀孕的事件,才不得已改掉。” 杳附和道:“有印象,我们当时就为此吵过一架。” “我还记得你指责我,精神洁癖、占据道德制高点什么的。” 在她提起以前,杳几乎彻底忘记此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凛才是最不能聊这些话的人。她非要说,结果只能是和当年一样,闹得不欢而散。她终于只是微微叹气,怀着沉重的心情将此揭过。 凛还恋战于数年前的争执,隐忍着恨意道:“这种事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都还这么小。身体没发育完全,却赤身裸体地滚在同一张床上,做那种事。他们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两个孩子啊!” “是啊。”杳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 不知凛是否真没听出她话间的敷衍,一股脑地继续道,“初二,最多十三四岁,就算生理上发育了,心还懵懵懂懂的,停在无性的童年。发现男的和女的有点不同,想去探索,可这也该有个度吧。怎么能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自己在玩过家家?这合理吗?这是家教的缺位。” “程凛,我跟你说,没必要。”杳又是叹气,“你成绩好,家世好,又生得漂亮,是不可一世的女神,犯不着为可怜人的可怜事着急,自己觉得不忍直视,就宁可它物理消灭。无论接受与否,世间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事,黯然延续着它的生息。或许就在身边。她们并非满怀恶意,想要夺去你所占有的正常。我们与她们共有这个世界。” 凛的怒火在沉默里渐消。但想过许久,她还是意犹未尽道:“我还是无法同情。敬而远之是我能给予最大的尊重。我们也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世界。你能想象自己身边的任何人陷入这种不正常的丑闻吗?不能吧,光是稍微设想,就足够失礼了。” 杳因为颤抖说不出话。她抬眼望见凛的眼瞳被逆光照得通亮,再次劈头盖脸地感受到那份漫溢的幸福与骄傲,天真与无忧无虑。此时她也不得不相信了,她们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可是好端端的人,何以就堕入不正常的支离破碎?为什么人会想要luanlun?若是一定要有什么为堕落负责,谁又承担得起?是与生俱来的不幸?无法治愈的童年阴影?什么都推给原生家庭,人仿佛只是上一代人制造的傀儡。 又或者是她太年轻。从未意识到luanlun的严重性,却已然走上这条没法回辙的死路? 被程凛无形之间骂了一顿,她前所未有的感到被彻底遗弃的恐惧。她与钤的关系不会为世所容。他一人揽下所有,东窗事发的那日,难免落得个千夫所指。 钤定会轻蔑地说,他根本不在乎任何世人的眼光。可她会为此心疼,不愿再看他被伤得千疮百孔。许多事本该由她们一同面对。 杳从凛身边离开时,她拽住杳的衣袖,怅然道:“我觉得你变得不一样了,自从上了高中,认识二次元那些人以后,变得教我陌生。” “你才是。我快要觉得自己不认识你了。”她已经疲倦地无心解释,自己唯一认识的阿宅就是林稚,所谓“认识二次元那些人”根本无从说起。 凛继续道:“顾好自己眼前的事,少看点小说、漫画和番吧。虚构是虚构,现实是现实,很多夸张的剧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你不该用同样的眼光,丈量不同的世界。会失真。” “知道了。” 相似的吵架,相似的无助。杳再度想要逃回钤的身边,躲进卫生间打开手机。盯着骤然亮起的屏幕,前些日的事跃上心头,一时却迟疑不已。他说相信她能处理好自己的人际关系,而不愿她躲在他的身后,一味逃避现实。 上一回她突然说要回去,不是因为生病,而是被程凛的试探吓到,几乎魂不守舍。当时,太久不能见面的思念为她掩盖过这点。这次再故技重施,他还会毫不察觉?尽管他也说过,可以多依赖他些。可每每一点小事就向他求救,正与想要守护他的期待背道而驰。 她该学会长大了。 但或许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人生永远是只有一次的草稿。人在面对抉择的时候,没法一次又一次地倒回原处,去验证究竟哪一种抉择才是自己想要的。绍钤以过来人的清醒料定,终有一日,她会后悔选择他,说不定他也错了。 她原以为,性,或是感情,将会构成她们关系的全部,现在看来或许太天真了。只考虑到这些,根本没法面对生活的全部。 超出她现在这个年龄的抉择,已然迫切地压在面前。 ——想好要为了他不顾世人反对,苦心孤诣,绝不回头吗? 在她的同学中间,有人已经选择不同的人生。 这学期以来,小苹再也没来上过学。班主任说是生病的缘故。 许多课上不上也无所谓,凭她的水平应能自学。但至少期中考试,杳以为她会回来。结果考试那两天,她的位置也一直空着。只有试卷发在空座位上,不同科目的监考老师一再纳闷缺考的缘故。 她比学校里的别人知道的更多些,见此情状,也不由得关切更多。 此前杳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决定接受心理医生的建议,将这些话告诉信赖的人。 因为意欲丧失和强烈的自杀倾向,医院给她下的诊断是“重度抑郁”。 从很早以前,她就感到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从小跟着大人定下的轨迹,按部就班。他们不断在说,“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可她却总是困惑付出那些辛酸和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考上名校是他们的梦想,却不是她的。 与此同时,她不敢不做他们期待中的乖乖女。爱就像放在街边橱窗展示的甜点,精致可人却明码标价,只有极短的保质期。如果她不再听话,心甘情愿当作他们生命的延续,她或许就一无所有。——但又有何所谓?人生不就是无数桩虚妄的交易,不断因溢美之词而膨胀的泡沫经济? 只是有一个人,遇见站在十字路口的失落小苹,安慰她说,她值得世间所有的好意。 或许对那人而言,慷慨而无心的善意,只如抱一抱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给她投喂一点微薄的食粮。缺爱的少女却难以分别礼貌与温柔,对师长的崇拜与男女之情,将这份难能可贵的嘉惠小心珍藏,将素昧平生之人当成生命中唯一的救赎。 也是无可奈何。困在学校围墙里的高中生,所能接触的世界只有那么巴掌点大。光是一位老师讲话风趣、为人随和,就足以为景仰的理由。 对方正是小苹的数学老师,学生们亲切地称呼他为“阿毛”。人很年轻,这是他教师生涯带的第二届,才结婚不久,去年有了自己的孩子。 明知这些情况,她还是飞蛾扑火似的前去表白。 “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解开校服衬衣的第二颗扣,扶着飘开的前襟对他道。 阿毛是不折不扣的自闭理工男,在自己的学生时代,未曾与暗恋的女生说过一句话。与妻子也没有多浪漫的恋爱,两个人更像是搭伙过日子。哪怕年长许多,经历过更多人生,对于艳情风致的理解还停留于青涩的少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就像梦回当年般,窘迫而无措,只是一再逃避,一再说:这样不好。小苹,这样不好。 毫无疑问,失败了。于情于理都会是如此。 习惯了人生一帆风顺的优等生,怎么都难以接受初恋还未开始就已沉船,百思不得其解地反刍这份痛苦,最后变成作茧自缚。“小苹”本是同学之间的外号,他身为教师,却未曾像对待旁人那样唤她姓名,是否就是说,她与旁人有些不同?他的拒绝来得没那么坚定,是否也有几分动心? 没有答案。这场注定无望的苦恋终如烟花余烬,悄然陨落于无人理会的角落。 就在这天,钟杳见到小苹离开学校的最后一面。 午睡时,她听见门外走廊的人声吵嚷,于是扶着晕乎乎的头,起身吹风。 一出教室,她就见小苹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迎面走过来。身后是她的母亲,因探望时曾见过,她一眼就认出钟杳,远远就笑着打招呼。 小苹看起来精神也变好许多。此日的她穿着自己的常服,藕荷色的刺绣衬衫,杏白喇叭裤,方头皮鞋。微敞的领口正衬锁骨间的凹陷,玫瑰色的彩金吊坠缀在其间,恰到好处。日光将她比旁人更浅的发色磨成栗棕。打扮以后的小苹很是淑女,看起来全然不像同龄人。 大概……就是绍钤会青睐的那样吧。 杳揉了揉眼睛,带着没睡好的困意,愣愣走上前,问小苹的近况。 小苹却开门见山说:“我决定休学了。” “所以今天……” “手续早就办好,今天就是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小苹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这半年发生许多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杳对她的忧虑不减反增。高中的学业怎么办?明年再像新生一样入学,重新读一遍高一?还是插班到别的班级?她去医院探望时,小苹看起来也如这般正常,一点都不像病人。然而一聊到伤心处,她会无法自抑地痛哭。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小苹平静地望着她,忽而问。 杳却怕道出心中所想,又会加重小苹的精神负担,一时失语,“没有……就是……有些感慨吧。” “没关系的,我已经看开很多了。”结果又是小苹反过来安慰她。小苹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自己的敏感,很容易察觉别人的负面情绪。安慰别人的时候,却忘了自己也在流血。等她反应过来,已经强撑不下去。 小苹转过身与母亲说了两句,请她先去父亲那边,自己领着杳往楼下的草坪走。 等只有她们两个,小苹继续道:“记得当时你问我,为什么人非要将自己的爱与信念,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我想了很久,现在才终于明白,这个问题本不该成立。没有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就算是父母,血rou至亲也不行。人生的路终归是要自己走。靠家庭的帮持、药物治疗,把希望寄托于爱情,都是暂时的。” “是啊。我的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路是他自己选的,跟我没关系。” 小苹道:“所以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我和父母之间隔着太深的代沟。她们的童年成长于温饱不给的时代,所以最顾及我的温饱,今天吃什么,天气变冷了,有没有及时添衣。我想要什么,她们都尽力满足。这就是她们最诚挚的爱,我不该强求她们理解我。” 杳好几回欲言又止。 “越是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越该留有相处的边界,不该拽着眼前人,承担本不该由她们承担的事。就像你说,里尔克的母亲不该将自己的神经质倾注在孩子身上,令他一身被偏执和忧郁缠绕。” 杳酝酿许久,终于只是随手拔下道旁灌木的片叶,对小苹道:“你真是对别人温柔过头的人。” ——你还觉得是因为自己降生,才害得自己的父亲没有完整的人生?今日的他就像离群的鸟孤僻而忧郁,也是你的错? ——那样就越界了。你的任性,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杳目送着小苹缓缓离开校园。路上遇到的人对她道“老师好”,她也只淡然一笑。她们的时空与轨迹逐渐错开,就像日光下的阴影在彼此间拉长。 她一下午都困在自己的心事里,随手把玩美术课上做的万华镜,看光裂变出无意义的纹路。 无所事事地赖到晚上,杳本想去顶楼找程凛喝酒。一想到上回的争执,她又望而却步。 徘徊再三,她最终是躲进卫生间,不争气地打开手机,给钤发短信,费好大的力气打出“想见你”,又颤抖着忍痛删掉。 「爸爸。」 「怎么了?」 她收到他秒回的消息,眼眶顿时湿润,忍不住对他撒娇,「今天不开心[可怜]。」 钤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你需要我听你讲,还是……」 她还犹豫不已地斟酌打字,对面的他又发来下一条消息: 「周末我们一起去植物园吧。顺道买上回那种巧克力。」 说周末如何,意思大约是说,他不会像上回,宠溺过头地将她从学校接走。 她怅然道一声:「嗯。」 「因为成绩的事吗?」 「不是。」她想起没法去见的程凛,顺势道:「是人际关系出了点小问题。我有一个朋友,发现观念不合,和她交往令我痛苦。我觉得谁都没有做错什么,她很好,很正确。虚无缥缈的观念不合,也没法成为断绝往来的理由。可她让我好受伤。」 「抱抱你。」后面的消息许久才发来,「怎么做,还是看你的内心。如果实在痛苦,就下定决心断交吧。交往里的麻烦事,真要一一面对也不现实。你逃避了,也会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太阳]。」 最后一句虽是玩笑,那个太阳的表情,令她感受到溢出屏幕的坏。她被他逗得振作起来,「谢谢,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她破天荒地真心实意向他道谢。 她以为至此就算结束,正准备向他道别,关上手机回教室。他却突然打电话来,吓她一跳。 他直截了当问:“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到底是瞒不过他。她简洁摊牌道:“嗯,程凛。” “她知道了?” “应该还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很清楚,她知道了一定会发疯。” 沉默出卖他凝重的忧虑。许久,他问:“她明年就要高中毕业了吧?” 她纠正道:“是今年。” “那更好,毕业也就挨不着了。这小丫头个性太强。以前你和她玩,我就担心你被欺负,又不敢说。”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 “也不是说没用。就只是……担心。” 与钤结束短暂的聊天后,外面开始下雨,隐约雷鸣。 杳走下楼回教室,望见艺术楼的那片灯火通明,好不热闹。正对的舞蹈房里,短发素衣的男生们正鱼贯列着排舞。身法腾挪,白绫与衣袂翻飞,似流转的清光与波涛。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吸引着往那边去。然后,她站在玻璃窗外,整整看完两场排练。 暗色玻璃上也映出她的面容,朦朦胧胧伴着雨,像是望见钤的影子。小苹也说她们生得肖似,家长会见过,一眼便知。人都道女儿该是像父亲,杳却觉得是她们一起生活的缘故。 就算长得像,她看自己与看他的感觉绝然不同。就像幻想着他自慰,与被他cao,两者不可能是一样。无论如何心意相通,她们也不可能变成一个人。 如今她们的关系,除却越界的孽缘,将本该自己负责的事推给彼此,真就别无他物吗? 不该是这样。 回想近半年以来的种种,她并不感到后悔。若给她一次时光倒流的机会,她只会更毫不犹豫地抓紧他,不给他再做迟疑的余地。她非得到他不可。 她坚信,他心底的答案也是一样——不再重蹈覆辙,像以往那样半途而废,既然选定这条路,就毫不犹豫地走到黑。 是在开始情爱的关系以后,家中长年的僵局才终于破冰。每次事后他抱着她,才愿说他曾走过的路、读过的书,他对世界的看法。她小心翼翼叩开厚茧,剥出他那颗柔软又易碎的心,它跳动着,按照自己的节奏。他不再是一个刻板的称谓,一具标志身份的衣冠,而是有血有rou的另一个人,有古怪的幼稚脾气,自己的爱憎与偏执。她在他所结成的情障里沉沦,共他所痛,梦他所梦。 檐下渐落渐盛的雨帘,野海棠的孤枝徒余苍翠,深褐枯花委地。她一时很有跑进天井淋雨的冲动。但回忆起他的笑,他对她的期许,她还并不想要自暴自弃,而想挽着他的手,一直走到世界尽头。 再往前就是琴房。不出意外的话,消失于晚自习的林稚,也该在那准备艺术节的表演。为在晚修挤出摸琴的时间,他从不午睡,午休都用来写当天的作业。 杳走过去的时候,林稚的琴房外却静悄悄的。她正纳闷,虚掩的门内传来一声轻咳,随后是清唱的嗓音。没有伴奏,只有手指扣桌的节拍。过了好几句她才听出,这唱的是《偏爱》。 如果我错了也承担,认定你就是答案。 唱歌的人……是林稚,大概? 副歌正唱到一半,骤起的风将门摇开。她从门后现出身影,曲调突兀地一撇,又戛然而止。紧接着,林稚战术咳嗽,又喝水。 “不……不好意思,打扰到你。我——嗯,唱得很好。我能在这里待一会吗?你可以不用管我。”杳语无伦次说道。 林稚生硬地扮演出擅长社交的作派,招着她道:“别这么见外,进来坐。” 杳也试着忽视两人间的距离感,不再客气,也过犹不及地装作亲切,“你听起来心情不好?失恋了?不过为什么心情不好,反而唱《偏爱》?” “那你是觉得,我应该唱《吻得太逼真》?”林稚笑道,张口就来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是失恋了啊。也没那么难受。” “能再唱一遍吗?”杳问。 他怔然点头,起身为自己的吉他插上电。但前奏未过小半,林稚却突然笑场停下,“你能不能……不要看着我?我有点紧张。” 她应声表示理解,将椅子搬得侧偏一点,翻起随手带来的小说。 林稚的前奏又卡壳了两次。到第三次,终于顺畅地往下走。这次他唱得认真起来,张弛有度地斟酌感情,不像上回有太多发泄,全是感情,毫无技巧。 吉他不只是伴奏而已,更像另一道脉搏,牵引他沉浸入乐曲。很快,他忘记坐在一旁的钟杳。秋水般的杏眼斜望墙上的斑点,却似望着云端彼岸的旧忆。歌喉曼转,琴弦轻扫,情绪似打落在窗的雨畅快淋漓。 间奏变成炫技的即兴。雨帘一道接一道地不断冲刷,小窗的景致明而又灭,正与电吉他迷幻的音色相映成趣。路灯光点再度现出轮廓的时候,他的歌已变奏成《雨爱》,“离开你我安静地抽离……” 他的眼眶湿润,歌却依旧很稳。那句“屋内的湿气像储存爱你的记忆”,隐约带着哭腔,在旖旎的转音里如烟飘去。原来他是动真情了。 最后的扫弦稳稳落下,林稚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连忙喝水。 她还在对乐曲的震撼里出不来,干巴巴地鼓掌两声。冷却的气氛反显得无比尴尬。 “你还好吧?”她捏着书角,询问道。 林稚摇摇头,又道:“刚刚最后两句气没稳住,现在好了。” “很厉害。我以前只知道你会乐器,没想到唱歌也这么厉害。”她对林稚竖起大拇指。 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那样吧。” “这是你要表演的曲目?”她问。 林稚放下吉他,才端起老干杯,闻言却连忙解释,“不是,就刚刚随便唱的。艺术节本来想唱日语歌,校领导不同意,结果现在还没定。我已经准备好下周怎么丢人了。” 她笑着说:“不会的。” 林稚道:“刚才想起《仙剑三》的电视剧,徐长卿和紫萱决定饮忘情水绝断情缘,又不约而同地偷偷吐掉。断了,但没全断。好像突然悟出比以前更多的意思,就唱了《偏爱》。” “我看完剧,也觉这两人的感情最让人印象深刻。虽然是BE,好像也未尝不好。或许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该是放在回忆里珍藏,共观一场世间罕有的大雪。像拂拭珠玉般,用尽余生去想念。只是换一种形式,在命运的红线上,接续彼此的夙愿。”杳道。 “我倒是对大团圆的结局从来没有执念。”林稚却转向她,“你看起来今天也不太好,要来吼两嗓子吗?” 杳摇头拒绝他的提议,只倾诉道:“因为爱了不该爱的人。” 林稚投来一个平和却有力量的目光,以示安慰。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于是接上话,道:“我的父母就更适合当朋友。离婚以后,他们反而都找到自己,和平相处。”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但来这里以前,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像那个人一样,总是思虑过多,优柔不断。” “祝你好运?你是全村的希望了。”林稚打趣道。 钟杳终于来到顶楼,见程凛。她此时的心情已无比宁静,也不再想赌气断交的幼稚事。 凛独自坐在空教室的窗边,刚写完题,抬起头活动肩颈。她去的时机正好。 凛毫不介怀此前的事,更像是已然忘记,只是对杳道:“我例假,最近不能跟你喝酒。” “没关系。” 于是,凛起身与她去倒水,道:“你知道了吗?维珍怀孕了。” 在对陌生的“怀孕”一词有所概念以前,杳就本能般地眼皮打颤。她怯怯地问:“所以……” 凛缓缓解释道:“其实早就怀了。维珍本想等到结婚纪念日再说,给他个惊喜。四月中却出了那样的事。她打定心思要离婚,这小孩自然不能留。否则,她此生都要被这么绑住。” “是这样……吧。”杳皱起眉,苦涩道。 “但是不巧,当晚她婆婆上门劝架,发现她随手丢掉的验孕棒。她猜出维珍闭口不提,就是要暗中谋害他的亲孙……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杳窒息地沉默许久,道:“那这孩子彻底留不得了吧。看清了这个家庭的吸血本质,丈夫不做人,婆婆将她当生育机器,这破日子还怎么过?” “大人想的完全相反。既然有了孩子,这日子就得好好过。这代年轻人,独生子女,物质条件也好,都是被惯的。什么东西不对,就是不要了,换新的。放在婚姻上,就是动不动要离婚。现在二婚遍地是,也不觉羞人难看。她们那年代,哪有什么自由恋爱?还不是得认命,旧东西缝缝补补,日子总还得过。所有人都觉得,维珍闹差不多就可以了。她的婆婆已经跪下来道歉求她。” “道德绑架。”杳嗤之以鼻。 走到饮水机旁,凛一边接水,边道:“没办法。总得有人收拾烂摊子。” 怀孕。 这夜杳躺在小床上,无数次默念这两个字。终归是言语的音节太轻,怎么都配不上现实的重量。她万万没想到,这场离婚的事端,终于被如此荒谬又突兀地横插一脚,彻底偏离原本的走向。 她也会怀孕吗?钤不喜欢戴套,还总是内射。哪怕此前做的几次都在安全期,长久下去,早晚会中奖吧。这个月,她的例假已经迟了。 坏男人定是故意的。料定她难以启齿,闷声不响就这么做。故意欺负她,直到身体最深处的秘密,他都想要独占。那日在镜前,他还故意教她亲眼看着,昂扬孽欲的阳具,确凿无疑地捣进她的xue内,染湿至根的模样像淋彻一场大雨。 她好不容易才被他看见,受他疼爱,灰暗的人生终于开出色彩。意外怀孕却会夺走眼下所有的一切。 ——然而,若他对此无动于衷,她耿耿于怀也毫无意义。 试着与他聊聊吧。他或许只是一时忘记,或许还愿听她的话。 可这种事,到底该怎么开口? 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魔鬼又在鼓动她选择最极端的道路——既然现世容不下她们,那就诱惑他堕落到底,折磨他,毁掉他的理智,全日无休地zuoai,直到某日为此而死。 她想见他,想要他。求而不得的感觉宛若心间撕挠,偏生烈酒灌于其上,怎么都不得愈合结痂。 若是给他发裸照,让他听她自慰的浪叫,他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坐得住吗? 算了。在四人寝室,也没地方弄。 她闭上眼,腿夹住被角磨蹭私处,回忆他在床上的放荡轻笑,欲盖弥彰的暧昧低喘。可奈不住心绪烦乱,这样的自慰并不奏效。她将手指探进裤底,像他会做的那样揉按阴蒂,另一手抱起奶,半压着木板床,没有耐性地乱搓一通。 爸爸,你的小猫又为你睡不着觉。好想你。 但无论怎么做,底下是干枯一片,没有水,一滴都没有。她的大脑渴欲得不行,身体却叫嚣着罢工,与在他身边时正相反。 她只有数着漫漫长夜叹息,想起“未妨惆怅是清狂”的诗句,将一团乱麻的心绪扯得更乱。她宁可被他用羞耻的姿势绑一晚上,被细绳的缠结磨尽困意。却不愿是这般,漫无方向地失眠,抓不住任何确定之物。 后半夜,她做了很长的梦,梦见与他去海边。盛夏天气,阳光明艳,海水清浅。 她们住在孤绝峭壁上的老旧木屋。梁椽皆已半朽,在漫长的岁月里浸出潮湿的松香。青苔暗长。黏腻的热浪宛似薄雾,留不住形状,也挥之不去。窗台向海,浪潮似流淌的绸缎,阵阵卷上金沙。笛声隐约飘荡,似人鱼泣血的哀歌。长睡蛰居的海妖,正睁开困意惺忪的眼,祈愿一场吞噬天地的暴雨。 狭小的房间不再留有任何避退的余地。年久失修的风扇坏掉,时间与薄似纱的人世脱节。她们唯有面对彼此,面对他所失去的一切,怅惘与遗恨,落魄颓唐。如血的夕晖就是她们的末日。 她解散长发跪在他眼前,撩起T恤的下摆,露出汗湿渴欲的香肌。睫羽轻颤,唇齿受缚于少女的温软。 破碎一地的他伏得更卑,无处安放的贪恋却似藤萝,张扬着生机苦苦痴缠。她逃他追。理智的烛台被负气的打闹掀翻,蛾子被半融的蜡泪黏住翅膀,无处藏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枕入怀间的触感无比熟悉,似亘古未变的日升月恒,青松长碧。指端绕进发梢总勾不住。烂熟于巧言令色的莲舌,贪婪勾引灵魂深处的震颤。 一无所有的他抬起泪眼,向她乞求一点性命攸关的垂爱。但她不乏委屈地想到自己的酸涩心情,恼他,怨他未曾爱惜自己。她想要的从来不多,唯愿他在她怀中寻得安定,不再无枝可依地流离。 脆弱的茧外遍布谎言与陷阱,无休无止的百般试探。他不信任一切可能背叛的活物,靠近他的路途暗伏杀机。每一声“爱”都可能是口蜜腹剑。 但现在都结束了。他只有她,只剩下她。 被遗弃的恐惧蜕成新胎。它就像所有无辜的新生雏鸟,从冷硬外壳里探出脑袋,却对命定的诅咒一无所知。眼前的世界令它无比新鲜。它还满怀生意,满怀美好的景愿。它埋进柔暖的乳沟,当作新的巢xue。 她的灵魂在他掌中变轻。倒映星月的雪白峰峦渐湿春水,满落欲色流霞。恶劣的情咬让她像是破布娃娃。就像蛟龙剖尽莲腹的坠子,蚌胎的珍珠,蜜xue被玉杵捣得软烂不堪,似是漏气。所有无助与不甘,颤抖着奔腾倾泻。 他咬着流光底下晶莹的乳珠,百灵鸟般地细碎私语。他将她丰饶的下乳比作海岸,而她就是森罗万象,整个世界,全部似浅而浓的挚爱,遥不可及的僭越与高攀。 她为他流水也流泪,敞开腿心的幽壑,任他毫无节制地顶开花心。天翻地覆的快意,似无数虫豸爬过脊背,将她踩在脚底,无情鞭挞和凌虐。弱如菱枝的手臂攀上,就像私占那夜月圆,在他不愿给人碰的背上,挠出一道道血痕。 这场相爱无路可退。小猫绝不为月堕而心慈手软。 偏执情欲似燃烧于海面的不知火,直烧得她再度惊醒。她还从未做过这样的春梦,那么怪诞,却有那么具体的内容。浑身疲倦,仿佛真像抵死缠绵了一场。 她翻开枕边的闹钟看,凌晨四点半,正是不阴不阳的古怪时刻。 此时,肚子终于痛到没法忽视,好像又吃坏东西了。她赤着脚跑进卫生间,脱下内裤,却见裤底上深红叠着深褐,一片狼藉。姨妈来了。 就像终于回到现世,她如释重负,一惊一乍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