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悲悯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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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烧完剩余的纸钱,牵着马在雪地里走,都不说话,异常的沉默。 姬发是思绪万千,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殷郊则是完全说不出话来,但他心里又惦记着姬发酸痛的腿间,怕走路更难受,停下脚步眼神示意他上马,他一齐牵着走。 “你以为骑马就不疼了?” 殷郊不回答,只是流露出心疼的神色。姬发看着他茫然的眼睛,心里发酸,主动走过去抱住他,把他垂下的手臂揽到自己腰间,“昨天晚上你也是这样抱着我。” 殷郊盯着脚下白茫茫的雪地,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姬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没有人想将暴虐残酷的一面暴露在爱人面前,更何况是他这样一往无前赤诚的少年,无异于被迫剖开自己血淋淋的真心。 姬发将搂住他脖子的双臂收得更紧,又听他说: “昨日我奉命带兵入城,搜查苏氏族人,虽不是烧杀掳掠,可我看得出城中残余的百姓惊恐,见到殷商旗帜就吓得逃跑,明明他们也是大商的子民。还有亲信在草垛里发现一名苏家侍女打扮的女子带着个幼童躲着,未等我出声说什么,她便举起簪子,先捅了小孩脖子然后自杀,他们宁愿自伐也不想死在殷商将士手里。” “鬼侯剑明明没出鞘,更没沾一滴血,可无论我怎么擦也觉得擦不干净。冀州全民皆兵,苏氏族人基本都上了战场,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妇孺,将之枭首示众,我……”他顿了顿,继续道:“父亲骂我妇人之仁,难成大事,枉为成汤子孙,他们反的是大商,忠国忠君乃我大商子民第一要义,他们是我的敌人,按大商律当斩首示众,不杀不足以镇服人心。” “……”姬发深吸一口气,亲吻他右脸的伤疤,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 殷郊还是不愿抬头,双手紧紧环住姬发的腰,声音低沉:“昨天我亲自带人搜查,向父亲证明了将功补过,可我却一点也不畅快,明明完成了父亲的要求,我应该爽心豁目,可心底却不时悸动,就像第一眼见到苏护的首级一样。父亲昨晚虽没有责备,可我知道他并不满意。” “他还派了崇应彪和我一起搜城,他不仅搜查快当,今天早上甚至主动请缨负责监察斩杀,却被父亲拒绝,当场指定由我来,全程不能离开。我明白他的意思……崇应彪做得到,我却做不到。” 他只是单纯地崇拜父亲,想证明自己,从而得到父亲的认可,即使他心里纠结,因忠国忠君与屠杀妇孺对立,动了侧隐之心,最后也臣服于父亲的命令。可是,在执行途中,他永远达不到父亲的期冀,他无法做到漠视刽子手斩下那么多头颅,他只能闭着眼睛负手旁站。 慈不将兵,义不掌财。他永远也成为不了父亲想要的冷酷雷厉的战士。 殷郊想到不久前殷寿冰冷的眼神,心里一怔,把头埋进姬发颈间:“我软弱,让父亲失望了。” 姬发抱着他,沉默良久,最终道:“不,正是你这颗悲悯之心,才是你。” 他捧起殷郊的脸,直视他深邃的眼睛,里面有纠结有茫然,更有深深的仁义悲悯之情。 “你不是苏全忠也不是苏全孝,你是你自己。”姬发的声音很轻柔,却又让人信服:“苏全孝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滴眼泪。” 苏全孝死得惨烈,殷郊是后来才发现自己流了一滴眼泪,不管怎么强迫自己铁石心肠,毕竟是一起训练了八年的兄弟,还是会为他哀悯,想不到姬发竟然也看到了。 姬发知他至纯至善,还有至孝,他的性格里没有权衡利弊,只有热血与想向父亲证明自己。即使无法成为父亲心目中期冀的儿子,殷郊也还是殷郊,他不需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改变自己的底色,在姬发心里,他只是他自己。 世间的烦恼都是因为贪嗔痴引起的,只要离此三毒就可以获得真正的自在逍遥。对殷郊而言,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有姬发在,有姬发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什么烦恼也没有,一切委屈迎刃而解。 漫天大雪中,两个善良的人抱在一起,互相抚慰。 直到闪电呼噜呼噜发出声音,拱殷郊的头盔,才将两人从深沉的心灵沟通中唤醒。 姬发噗嗤一笑,摸摸闪电的头,“看来是我们不小心忽视它,闪电想回去了。” 殷郊想将他扶上马背一起骑着走,却被拒绝,殷郊道:“怕什么,前日从轩辕坟回营,我们不也是同骑闪电?” “那时我的马被苏护杀了,这会儿我自己有马,再与你一起回去算怎么回事?” 姬发怎么都不肯,只是自顾自骑上自己的新马,马鞭一甩,跑远了。 殷郊在后面追着喊:“你慢点!” 两人以你追我赶的架势一路奔回大营,也不管刮脸的寒风与漫天雪花,一前一后进帐,心底均是十足的畅快。 昨晚各怀心事,都没睡好,现下回了营帐,温暖袭来,二人连甲胄都来不及脱,脱了披风和战靴前后上榻睡着了,直到晚间外面传来畅快吵闹的声音才幽幽转醒。 殷郊搂着他耳鬓厮磨,关切道:“今天骑了马,下面会不会很痛?” 姬发低头打了个哈欠,几乎把半张脸埋进狐裘里:“还好,只是有些许酸痛。” 殷郊这才发现他脖子上围着的是自己的狐裘,顿时来了主意:“是不是很暖和?等回去我让母亲专门为你做一件。” 姬发抬头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我那儿用得着戴狐裘围脖,连主帅都发现了这是你的。” “啊?”殷郊一愣,反应了一下自己干的好事,眼睛瞟向姬发被狐裘好好遮住的脖子,心虚地转移话题:“父亲怎么会发现?” 岂止是发现狐裘,他甚至知道我们……姬发话停在嘴边不知道怎么说,主帅既然知道,却又不明说,更不像阻止的意思,可是又故意拿他敲打殷郊,到底是为什么?姬发不敢再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时机不恰当,只能等回了朝歌再与殷郊一起好好推究。 姬发定了定神,只说:“这可是姜王妃亲手缝的,说不定主帅也有,只是没在我们面前戴过。” 殷郊一想也是,父母亲感情甚笃,他有的父亲怎么会没有呢?不过想象一下父亲戴上狐裘围脖,不像虎纹披风那么霸气,反倒是有些许反差,也难怪从来没见他身上出现过。 他又抱着姬发问道:“饿不饿,要不要用膳?还是去外面和他们一起吃?” 姬发转转眼睛:“你现在心情怎么样?不难受了?” 殷郊露出个畅意的笑容:“完全好了,精神百倍。” “那我们就出去一起热闹热闹,明天就要返程了。” 外面依旧是篝火狂欢,牛羊rou应有尽有,美酒美食好不畅快,姬发与殷郊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旁边有亲兵伺候着分rou。 这时有人来敬酒,吕公望、太颠、辛甲都是西岐来的世家子弟,父辈官职不低,姬发从小与他们交好,举着酒杯热热闹闹玩到一起。 只是那崇应彪像烦人的苍蝇一样,走哪儿都有他,他又凑过来挑衅地骂道:“臭农夫,放了土在我酒里你还不承认,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姬发觉得莫名其妙:“你有病吧,谁放土了?” “你还不承认?”崇应彪牙齿都快咬碎了,“那天和你打完架,我就喝到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凭什么认定是我?” “我就知道,你们西岐人都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一句话扫射一片人,辛甲像一只发怒的幼兽就要冲上去,姬发拉住他,平静地问道:“崇应彪,直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有本事你跟我单挑。” 姬发把酒杯丢给吕公望,“正有此意。”他早就想再狠狠揍崇应彪一顿。 崇应彪饮尽杯子里的酒,开始推搡姬发,“先说好,你不许再让殷郊帮你,次次都是这样。” “他哪里次次帮我,明明是你不知轻重,说是切磋,结果到最后都是殴打。” 崇应彪挑衅地笑了一声:“那也是你技不如人!” 姬发怒了,一脚把他踢开,却被崇应彪反被抱住腿,姬发一边单脚保持平衡,一边狠狠揪他的头发打他的后背,疼得崇应彪直不起身子,两人在篝火边僵持,互相占不到便宜。 “好!好!打啊!” 其他人围成一圈,大声喝彩,北方阵与西岐阵也不像上次那样打在一起,只是不谋而合地站在最里层给二人拦出单挑的空间。 姬发宛如被激怒的小兽,憋着一股气,拳头打得又凶又狠,而崇应彪仿佛在发泄什么一样,情绪激动,根本不收力气,右掌飕飕飕连拍三掌,姬发感觉如有寒风袭来,肩膀剧痛,不甚分神,被崇应彪一脚猛力踢出。 姬发重重倒在火堆上,聚齐篝火的木柴倒了一地,火舌窜上他的披风,燃起火焰,姬发就着身下的雪地,几个翻滚将火熄灭,而那崇应彪不依不饶,大步走过来还要继续打。 他揪着姬发的衣领,哈哈大笑,挑衅道:“多大个人了还戴狐裘围脖,你就这么羸弱,笑死人了!” 姬发深吸一口气,额头往前重重一砸,把他撞开,傲然道:“好笑吗?殷郊给的,你有吗?” 崇应彪被他这股突如其来的力气撞倒在地上,听了他的话,更是不爽,麻溜爬起来骂道:“你有病吧!” “哼,你没有吧。” “西岐农夫,我今天和你拼了!” 崇应彪怒吼一声,举着拳头冲上去,姬发侧身一躲,崇应彪收不住力气,猛地打在姬发身后来人的盔甲上,抬眼一看,是殷寿,崇应彪心中一凛,赶忙低头恕罪。 其他人也赶紧跪作一团,“主帅!” 殷寿绕过浑身颤抖的崇应彪,点名被拦在后面的殷郊,但并未像上次一样挥鞭抽打,只是压着怒意说道:“你身为皇城司首领,不制止私下斗殴,该当何罪?” 殷郊双手执礼,跪着挪动到殷寿身前,仰着头告罪:“是孩儿之过,请父亲责罚!” 殷寿低头凝视他,殷郊毫无躲闪之意,只是按礼节垂眸,不敢直视殷寿。 “免了。”殷寿眼中饱含深意,伸手将他扶起,又让跪着的众人起身,“你们都是平息叛乱的功臣,在战场上勇猛冲锋,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么能互相拳脚相向?难道你们忘了你们前日死去的兄弟苏全孝了吗?” 崇应彪带头回答:“一刻也不敢忘!” 殷寿从背后的亲卫手中接过酒杯,又让诸位斟满酒,共同举杯:“敬苏全孝!” “敬苏全孝!” 殷寿拍了拍身旁殷郊的肩膀,示意他起头,带着大家一起吟唱皇城司军歌—— 披坚执锐,荡伐四方。修我矛戈,斫彼豺狼。砺我剑戟,踏彼蛮荒。与子偕行,征途漫长。与子同泽,受命不殆。修我甲兵,如火烈烈。与子同袍,何畏寒霜。惠拥我商,匍有万邦。 军营里无乐器八音伴奏,可这军歌慷慨激昂又含音韵之美,连带着周围一片巡逻、站岗的将士一同出声唱和,余音袅袅,荡气回肠。 殷寿未让亲卫跟随,独自走在黑暗里回帐,月上梢头,却无一缕月光落在他身上,茕茕孑立,连相伴的影子都没有。 一曲完,殷郊的亲兵重新架起篝火,又烤上牛rou,气氛逐渐好转,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崇应彪觍着脸走过来,问姬发:“那土真不是你放的?” 姬发自顾自喝酒,不理会,殷郊替他答:“他前晚就没出过帐。” 崇应彪大喝一声,“那是哪个混蛋,等我捉到他,定要他好看!” 姬发补刀道:“那你搜查的范围可大了。”潜台词是,你在军中得罪的人太多了。 崇应彪大怒,但碍于方才殷寿的话不好发作,他憋着气,看向殷郊手中的鬼侯剑,来了主意。 “世子爷,这剑借我看上一看。” 殷郊先转头咨询姬发的意见:“姬发,给不给?” “哼,给了他也拿不住。”姬发还有些气呼呼的意味,“你瞧他那样,像恨不得舔一样。” 你以为我不敢舔?崇应彪接过鬼侯剑,拔出剑鞘,试探着伸出舌头要舔,眼里又是吊儿郎当的挑衅。 殷郊故意用手一推,周围冰天雪地的,剑身冰冻,崇应彪的舌头顿时被冻在上面,任凭他怎么拔舌头、拉剑刃也无法脱离。 这匹来自北方的狼就这么落入殷郊的陷阱中。 姬发乐得找不着北,拍手称快,笑倒在殷郊怀里。 旁边也有不少人瞧见崇应彪的囧样,同样是哈哈大笑,崇应彪脸面无光,只能维持着这个舔着剑的奇怪姿势狠狠瞪面前的殷郊和姬发,你们俩故意玩我是吧? 啊啊啊啊啊,崇应彪在心里怒吼,你们给我等着! 在冀州的最后一晚,就在这一片欢乐与笑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