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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单将被血洗,最后想到关霄为什么会接手蒋仲璘的工作。因为海运线命在危殆,所有人都自身难保。老庞叫着“大小姐”又逆着人流跑回来,见她眼睛发直,但好歹还在那里,便松了口气,蹲身去捡东西。林积看着老庞抖抖索索地把东西收回箱中,这才发现那些纸上不只是庞希尔的功课,还有不少她熟悉的东西,有关霄折的青蛙,拿狗尾巴草做的指环,她自己压在书里的银杏叶片和海棠花瓣,更多的是发黄的纸张。码头的地上潮湿极了,纸也被黑泥沾脏,上面布满了熟悉的字迹。那句“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原来并不是一蹴而就,关霄在纸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才拿给她抄。还有他们小时候被关倦弓摁着练字,拿颜鲁公的字拼成临帖,“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或者“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她在前面写一行,关霄在后面写一行。虽然很俗,但没人不喜欢左思和鲍照。这些东西她在书房找过,没有找到,所以还以为关霄早就扔了,原来被他“扔”到了庞希尔那里。关霄生得一副纨绔样貌,皮囊里的核子却重情重义,没丢下过任何东西。林积猛地站了起来,摸出一张纸币来递给那卖报的孩子,转身大步向船务中心走去。她逆着人流,走得格外艰难,没走几步又被人扯住了肩膀,曹祯戎把她往后拉了一把,林积见他戴着礼帽,勉强遮住棱角锋锐的面容,想必是避开耳目下传来的。曹祯戎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你疯了?!上哪儿去?”林积毫不犹豫,拧身拂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曹伯明知故问,我回去帮三少。”曹祯戎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你要帮,所以他才让你走!我跟你说过什么?什么比活着重要?三少是一片真心,你就要这么糟蹋?”人来人往都是磕磕碰碰,林积慢慢说:“是他要我走?”她别过脸,眼底竟然微微一湿。但她一向情绪极少,再转回来时,已经又是一片清明,“我放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那才是糟蹋。”她把曹祯戎的手掰开,“曹伯,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旁人要怎么跪我们管不着,只是他要怎么站着,我就怎么站着——”话音未落,劈头一个耳光冲她砸了下来。曹祯戎面色隐有烦躁,把好奇注视的行人瞪得转回身去,这才说:“三少有他爹的名望护着,你有我这艘船护着,没人会动你们,别人全都是送死,就比如那个庞希尔!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前赴后继往车轮子底下躺,殊不知兴亡自有定数,这天底下芸芸众生,哪个斗得过盛世煌煌?别张口闭口站着跪着,哪有人竖着进棺材?”其实道理十分简单,今日学会了跪下,明日未必便忘记了站起来,可一生过去,恐怕真要不知道原来还有站着这码事,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懂过。林积突然想起了隋南屏,在一瞬间茅塞顿开,很多时候不是人天生懦弱猥琐,他们只是老了而已。风吹雨打一生过半,再多锐气都被磋磨成光润媚俗的鹅卵石,不管是站着还是跪着,似乎都比不过活着。可人所能摸得着的不过一生罢了。就算人生真有百年,林积无法想象自己在百年尽头回想一生,发现竟然连蓝天朗月的样子都不记得。林积想说“但我既然凭自己站起来了,再逼我跪下的,一定是错”,但看着曹祯戎面上的风霜沟壑,突然觉得既然这样一个人也会独善其身,争论对错这件事本身就十分荒唐。她只轻声问道:“若回到二十年前,曹伯会选别的路么?”那艘船正要开了,汽笛声懵懵然传向海上,曹祯戎的呼吸蓦地一静,拉起她向回走,“跟我上船。”林积挣开他,摘下呢帽来,理了理长发,有些气喘,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促声道:“曹伯当初也没有想过会赢,只是不论输赢都要争,唯此才不负活着。对不对?”人潮之外传来一声轰响,人和人连成的屏障猛然一震,纷纷踮脚回看,只见海上那艘格外豪华的轮船竟然烧了起来,又是“轰”的一声,这次全然烧成火海,灰烟冲天。曹祯戎握着她肩膀的手猛然一紧,林积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绕着人走的亲兵。时代支离破碎,赤子被大浪淘尽,唯有蛇虫鼠蚁阴沟互搏。那几个亲兵是曹祯戎从西南带来的,所以放手任由他们自由来去,但他们刚才就是在躲林积,分明是做贼心虚,果然背转身就烧了曹祯戎的船。船务中心前排队的妇人抱着嚎哭的婴儿,无奈安慰道:“不怕,就当是过年看爹爹放花炮,行不行?”曹祯戎始终没有说话,仍紧握着林积的肩膀。林积把他的手拿下来,“曹伯,谁也护不住谁,但哪怕是进棺材,我也偏要竖着。”火光簌簌传出半里之外,尖锐光色飘过林积的柔婉眉目,平添十分嚣张,竟有种不疾不徐不退不让更不合时宜的帝王相,声音却极低,“你不愿苟且,他们便要踩在你头上。曹伯,这世道如铁索横江,你我不能造桥铺路,至少能不同流合污。”曹祯戎终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抽过她手里的一叠纸币,转身便到船务中心去。长队依旧排着,他也不管旁人眼光,径直将纸币拍在票务员面前,“两张票,去金陵。”☆、他的燧石这年开春便雨水不停,天像是被撕出一个漏口,一场雨由暴雨变成持续不断的大雨,到了第三天,仍旧是风雨苍黄。曹祯戎的讣告登载在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二版便是特别调查委员会出具的事故原因报告。如果仔细看,也能发现死亡名单,“林积”的后面跟着一行小字,用不到十五个字说明了一生行藏。金陵的南山窝棚照旧是黑灰色的满地泥泞,路边的早点摊子拉起一个简易的雨蓬,下面坐着各色行人,脚夫也有,司机也有,记者也有,各自埋头吃饭。只有一个穿西装的青年吃得不甚专心,边看报边吃,一手插着口袋,另一手推眼镜,懒懒散散,像是腾不出手来拿筷子似的。店家嫌他占地方,但这人戴着一只硬呢礼帽,把神情遮得严严实实,一张脸皮金刚不坏,非常“南山”。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孩子有气无力地喊着“卖伞”,从路边刷了过去,那青年终于抬起头,挥挥手,指间夹着一张纸币。男孩子喜出望外,连忙跑回来,接过钱,又给他一把伞。青年拿过伞理了理,随手把早餐钱压在豆浆碗下,撑开伞便起身走了。店家一阵郁卒,这人原来是把他的早点摊子当商场。青年撑着伞走路,仍然插着口袋,看似散漫,但他虽然瘦弱,但个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那个男孩,一拍肩膀,“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