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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劫(张郃x广陵王)

    从冬转春,几月光阴倏忽而逝。张郃跟着广陵王在各郡辗转来往,做亲卫,做鸢使,试探人情世故,他望着新摘的茶芽,新沸的早雪,销铄的五铢钱摆在士族的桌案上,郁馥迷漫地烘出一派盛世的气象。

    那时还是深冬,议事庭院里的野花都埋烂了,遭人轻贱得厉害,张郃便将它费力挖出来,往广陵王落榻的院舍里移了那么瘦伶伶的一株。

    逢人问起,他便说:“……这是朵很漂亮的花。”

    广陵王也凑过去看了,“养着吧。”是很有兴致的模样。

    张郃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他不怕冷,岁寒时还披着那幅轻薄的衣衫,就这样坐在廊下睖睁地瞻视她,因此更显见他那引人注目的颈,极似一支韶秀纤长的宝玉瓶。亦或足银的银瓶,瓷窑的瓷瓶……总之,便如满地杂沓而至的雪花般。广陵王觉着他该冷了,要侍女给他披氅,这只漂亮的白鼬扭过身,磕磕绊绊地回绝,只是一个劲地依在她身侧。

    “殿下,”张郃说,声音放得很轻,“等它养好了,殿下再来看看吧。”

    广陵王摸了摸他头发间的干花,笑了笑,算是应下。旁边穿绿衣裳的女孩们见他们像是聊完了,欢喜地蜂拥而上,要拥着她穿过赏春不赏冬的庭院,一时倒是乱了起来——广陵王乱中有序,扯过大氅将张郃胡乱裹好,“白送你了。”说完,出了院子。

    张郃从这团毛绒绒的新巢里冒出头来,他想跟过去呢,再不济跟着首席也很好,可是这里没有人搭理他,首席也不见得总能奉陪在广陵王身边。

    于是他就坐在廊下等殿下回来,很有些痴痴的,事实上却也如此:路过的方士说他目窠里有股蒙昧不开的、小兽般的糊涂痴气。

    春慢慢地来,冬迟迟地走,朔气尚在冷峭地咬着缩在衣裳里的骨头,积雪倒融了。这不知名的府里野花竟教张郃养得十分富贵,在春令喧阗的黄昏,堆迭漫地的千金雍容:干花碎叶揉进外袍,一片绮艳的狼藉;打翻了蜜饯匣子和养鱼的水瓮,满室俱浮着甜津津的蜜桂子香;一尾小金鱼在水泊里徒劳地弹跳,求不来竺法兰与迦叶摩腾将它放生白马寺。

    广陵王吃醉了酒——被人使劲儿灌的,可谓糟心,脑袋昏昏沉沉地想打盹,一摸拱起来的枕榻,以为是刺客,险些叫出声来……原是张郃。“怎么突然这样……”广陵王问他,张郃如轻巧的小鼬般探出身来,深紫的眼珠映出那样泼天的明净,“请殿下赏花。”

    赏花——赏什么花?

    她霎时酒醒了大半,“小张将军?”广陵王伸手去踅摸,手指反倒轻轻地扪在一朵冰冷的瓷花上,张郃拢近了些,她这才认出,这片浸冷的白是他秀长的颈。一声不出,或是在舌尖挑了这般委婉的不容,可是迎着那张惶期许的明亮,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和他商量着来,“小张将军,上次那个,”广陵王无奈何地笑了,“不是白送你的么?”

    “别总是傻傻凑上去,会被欺负的。”

    “……是我想给殿下的。”张郃慢而轻地说,“我觉得殿下会喜欢……”

    细语落音,是收势的鞭梢擦过雨帘,霎眼便将无边寂寞合拢回来。他适时地低下头去,送出一小截雪白无瑕的后颈,学着飞云撒娇要rou干那样,拱了拱、又蹭了蹭她。

    “白送吗?”

    张郃反应迟慢,“啊,嗯。”

    半开的窗外,天际还留着小半寸碎浪般的蟹壳青,血花连开了五瓣梅,被风蔓蔓地吹拂开来,浑浑沌沌的寒气就此消去几分。广陵王摩挲着他伸出来的手腕,总觉有种不知富足的清癯,好在较之过去还是富余些,冷蓝色的脉络扎成一束束晾晒的梅花枝干,纵横地遍布在这具单薄的身体里,仿佛白釉浮出来的花纹,几乎鲜艳欲滴。

    确实是,漂亮的身体。

    “你也白送吗?”

    广陵王捧起张郃的脸,迫使他仰起头来,在这无以自遣的迟暮里,以一种漫不经心的作弄语气去训诫——然而张郃听不懂这是可以被推拒、可以被怒叱的玩笑话,浑身便只有敢不承命的决然。他尝试回想那时义兄教过的妙法,上策下策皆一塌糊涂,只得将这微贱的笃挚半卖半送,或许她并不想要……张郃有些磕磕绊绊、踟蹰不前的温吞,“我也白送。”

    “殿下之前说,‘今晚不是做这件事的时候’,那现在,可以吗?”

    她的眼里有融融的火,像有汤瓶吊在房梁上,闷闷燎着张郃高悬的心,可是这火喧嚣不起来,烧在身上也不疼。煮香的小铜炉咕嘟嘟煮了一半,地上的小金鱼垂死得可怜,广陵王除履,赤脚走过去,很小心地捧起它,从窗子里抛进庭中靠窗的鱼池。

    榻角放着的春衣慢慢滑到地上去,张郃动了动脸庞,目不转睛地追着她寥落的背影。

    “回去吧。”广陵王对小金鱼说。

    蜜饯匣子不巧摔了,满匣新制的甜桂子,一颗未用,可惜得很。蜜桂子半浮半沉地压着檀香,闻起来温暖而香甜,是春的意境,她回过身,信手将两枚从案上捡来的小柑橘放在枕边。

    “小张将军,”广陵王翘起嘴角,朝他伸出手,“花。”

    这句应是蘸了火,烧得张郃有些置身迷津般的不知所措,这是答应,还是拒绝?尽管迷惘,他还是从头发间摸索出那枝形如芍药的干花,孤零零捧在手上,是个供献的意思。广陵王探过手,却没接,她在枕褥里东摸摸西摸摸,觅出一床馥郁绮丽的干花碎叶。张郃也被折腾着饮了些酒,他第一次喝酒,似乎等她回来时没能忍住,在榻上短短地睡了过去。

    只是在她床榻上不请自来地、堪称冒犯地睡了半觉,便抖出百般香艳旖旎的花事来。

    改天问问师尊,隐鸢阁里有没有一个叫张郃的美花仙?

    “殿下……”他又慢吞吞地叫她。

    这次,广陵王从善如流地续上了话:“一个人睡,不冷吗?”

    张郃在榻上侧过身,半副身体便都落进半明半暗的蒙昧里去,任由光影临摹那段瑶女般秀丽无双的轮廓:近似胡人的高鼻深目,面庞瘦削不盈,嘴唇薄如剑锋,尽数勾画非我族类的秀美颓艳,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王侯内库里蕴藏的瓷与玉、金与银,亦或一枝开败将死的白芍药。她看得实在有些出神,手指慢慢卷动着一束冰凉的发尾,渐渐才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靠得太近,广陵王垂着头,温热的呼吸几乎要与张郃的额头相抵。他掩着香被嗅了嗅,眉目不经意间展出晌觉半卧的惬意与轻松,殿下的枕席总是很香,埋着香料焚尽后如花似麝的烟气。

    是哪种花的香气,下次……再送给殿下。

    广陵王自思索间回神,不禁笑出声来,逆着旋开那缕被缠得蜷曲的头发,由它打着旋垂在张郃肩上。

    天际那片淡淡的蟹壳青色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仙人在天上织出光焰万丈的霞,托出一颗耀如宝珠的光明山河。余霞尚绮,夤夜未至,时候还算得上早。

    叫酒声远远从庭外传来,想来这群有事庆功、无事也庆功的将军武士并不渴睡,“早春还有些冷。”她清了清嗓子,平静的语气里还有那么一些微妙的、小小的促狭——

    “小张将军,陪本王一起睡吧。”

    张郃眨了眨眼,鸦色的日影拖得斜长,她看不清这双深深的目窠里否有潸然的珠泪。月光迟迟来,清光斜溅,沿着她来时的痕迹一路泼洒,在这瞬间照得万物无尘,广陵王看他将一双眼睛浸得明亮,像在涔涔流泪,洗出懵懂如小兽般的、纤尘不染的痴气。

    她慢慢地想,那方士说得对,张郃是一只蒙昧初开的白鼬,不适应尘世的法度,或许很快就要死去。

    但,那又如何?

    古往今来,一刹那间,又早百年。任石崇富贵,陈平贫贱,颜回短命,盗跖长年。

    红梅匆匆谢了花期,如涓毫细雨,缤纷坠下。

    严冬已去,樊笼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