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虔诚夙愿

    此间为旒芷宫内殿，外隔正中摆着五尺高四角青绿香炉，袅袅烟气似有还无的从雕花镂空中飘起。

    临窗是休憩的榻案，设着金红蛟龙靠背和石青色引枕，两边各设一对六角寒梅的矮几，上头摆着青瓷瓶，瓶中空空荡荡。

    而对面立着十二尺高的紫檀书橱，上头累着各式书样，可更引人瞩目的是书橱旁挂着的一张垂画：枯枝、落梅。仅此而已，但用了极好的宣纸，画轴更是玉为轴头古檀为身。

    清枝悄悄走进，看见上头用端正小楷写了“隆昌十八年十二月三十一”。

    是容成冶八岁的时候，自己折给他的生辰之礼。

    她对着那副画发怔间，忽然听见床帏里头传来的轻声呼喊。

    “枝枝？”

    修士转过身，即便隔了床帏珠帘，她也看见里头的青年已经醒了，正撑着身子看向自己。

    清枝走过去，修仙之人步履如云，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一时间内殿只有五色珠帘相扣时发出的清脆响声。

    没等容成冶动作，少女先发制人，她撩起织金的帷幔，立在床头，俯视着床上的青年太子：“醒了？”

    “枝枝！”容成冶喜不自胜的扬起笑，目光贪婪又渴望的凝在她脸上，“你回来了？”

    清枝没理他，神色淡淡的继续问道：“我听绥桑说，你之前明明生魂入体却又要寻死不活？”

    听她此话，青年抿唇，却也并未反驳：“是，若是枝枝以身换我，我自然绝不——”

    “啪——”

    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响彻整间内殿，在空荡壮丽的室内激起回音。

    “你再说一遍？”少女冷冷看着他，往日总是温和的面上不见丝毫笑意和软。

    容成冶呆呆的看着她，他虽然从小不受宠爱，但迄今为止还不曾有人对他那张脸动过手，自从成了东宫，更是储君御颜，寻常人连直视都惴惴不安，更别提这么清脆的一巴掌了。

    可他却愣了愣，随即绽出一抹笑，温声：“枝枝生气了？”

    清枝刚刚也是怒极之下丧失理智，如今回过神来，下意识握了握发麻的手心，躲开青年浓烈炽热的眉眼。

    “是我不好，叫枝枝担心着急。”容成冶见她不语，更是慌张倾身拉住她的手，丝毫不顾俊美左脸上的掌印，满心满眼只有她。

    见青年脸上是慌张不安，少女缓缓吐出心口浊气，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沿，勉强开口：“你有话对我说吗？”

    青年刚醒，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被打了一巴掌后更是毫无血色，连桃花眼都暗淡了不少，更显得茕茕可怜：“临邛道人说，是枝枝将我从鬼界送回的，但我知道鬼界要挟你孤身留下，我不愿如此。”

    “可即便生魂离体，冥府却迟迟无鬼差来收，而临邛道人也用锁魂灯将我魂魄束缚，令我生魂只得在内殿之中。”

    清枝看着他娓娓道来。

    “我昏迷之日，总回想起生魂穿过冥府那片火照之路的时候，当时总觉得有人在遥遥之处看着我。”他握紧了少女的右手，口吻既像确信又像询问，“枝枝，是你对么？”

    少女垂了下眼帘，以示回复。

    容成冶露出笑，却满是寥落：“我就知道。”

    “想来，冥府不曾来收我生魂便是这个缘由，有你在冥府鬼界，他们就不会收我的魂魄，我是换不回你的。”

    清枝却没有被他这幅样子诓骗：“京都中家家户户都点着长明烛，长明烛通阴阳，就算你是生魂也能感受得到！你知道京都城中所有人都在盼着太子，却依旧不醒？”

    青年却抬起眼帘，那双桃花眼里闪过茫然不解：“枝枝？”

    少女瞪着他，等着他的解释，却听见青年委屈的话语：“那些人又与我无关。”

    “你说什么？”清枝愣住，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说，我不在乎那些。”容成冶不但没有改口，甚至更加决然，甚至神色间有些许哀怨，似乎清枝没发现这件事是她的错。

    “我不在乎生灵、也无意于皇位，社稷江山于我无用，亦非我所求。”他似乎在此刻无比坦诚，那双眼清澈见底。

    “你疯了？”少女茫然看着他，一脸的不可理喻，“真龙陨落，人界不安，战乱不息，扰动六界，便是大战！”

    谁知容成冶勾了笑，眼睛依旧看着她：“若我真的在乎区区生灵，也不会将镇石拱手送给堕蛇了。”

    火光电石间，清枝忽而想到她跟容成冶再遇时，她曾说过相乾找镇石是为了封印，而容成冶却无比温和的说她的下落远比所谓镇石重要。

    之前以为是戏言，直到现在她才发觉，容成冶是真的如此认为。

    “你——”她说不下去了，脑子乱成一团，“你是沅朝太子！”此时她发现自己的话如此苍白。

    因为容成冶握着她的手无比缱绻的贴上自己的脸，语气呢喃，眉眼痴缠：“所谓社稷朝堂，不过是为了重逢枝枝罢了，对我而言，若是能够重逢，太子、乞丐又有什么分别？”

    “天下万民、六界生灵更是于我无关。”

    清枝脑子一空，反手挣脱后又是一掌。

    这一次没有那么清脆响亮，有些沉闷的扇上了他的右脸，因为不可置信还带着几分颤抖。

    “你再说一遍？！”修士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她甚至觉得容成冶被妖魔附体了，这些话怎么可能是他说出来的。

    容成冶愣愣的摸了摸自己的右脸，似乎有些无措。

    清枝腾的站起身，她觉得容成冶不对劲，她要立刻去找绥桑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只是少女还没走两步，就被青年牢牢搂住腰肢：“枝枝！你要去哪？”

    他以为她要走，什么也顾不得的去拦，只是因为扑上来的太急，令清枝被撞了个趔趄，两个人有些狼狈的踉跄了下，少女抓住一旁的帷幔才没有跌到。

    “你做什么？”她含怒回头，却见青年眼眶通红，眉眼盈着水光。

    “枝枝，你要去哪？你要走？你又要走？”

    清枝满腔怒意，但看着他脆弱的神色，忍了又忍：“没，我去找医师看看你。”

    谁知容成冶却摇头，语气悲戚：“不，你要走是不是？若是我放了手，你便再也不会回来，你会亲手斩断你我二人的尘缘！”

    “......不会的。”

    “你会！”容成冶立刻反驳，眼眸紧紧盯着她，“不过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才能随意对我，我生我死，你都不在乎！”

    “容成冶！”清枝有些怒意。

    “你救我，不过是因为天下要我，群臣相求而已！”青年的眼睛开始泛上赤红，“若我不够贤明，弑父之后，你又岂会看我一眼？！”

    “容成冶你疯了！”她也有些按捺不住，这些日子的经历着实令她疲惫，又被少时好友这么误解，“我要是真的不在乎你，就应该任由你生魂离体！”

    他却笑了，一边笑一边咳嗽，眼里呛出泪花：“照你所说，那究竟是为了沅朝六界，还是为了阿冶呢？你有几分......是真正为了我呢？”

    清枝觉得容成冶说不定真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但即便怒火上涌也还是努力克制了下来，念了几遍清心咒后冷笑一声：“我不同你说了，你好自为之。”

    她运气拂袖离去，刚踏出两步便听见身后传来无比冷冽的话语。

    “你若是走了，不出一个时辰，大沅必乱。”

    清枝不可置信的转过身，跌在床榻上的青年衣衫狼狈、发丝凌乱，但面目却冷静的可怕，那双桃花眼再也没有丝毫温情。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到底有多么识人不清。

    “你威胁我？”

    容成冶看着面前神色茫然的少女，露出一个笑，仿佛在哭：“是，我威胁你。”

    “啪——”又是一掌，然而这一掌最冷静决绝。

    没有前两次的怒意与不争，第三次尽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