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冤家
嫁入天家可是莫大的好事,裴玉照的眉目里却流出失望的神情。 “阿奴一个蛮丫头儿,那有陛下说得这般好,可见是哄我的。要外甥女说呀,与其做陛下的儿媳,倒不如做陛下的女儿,我也同寿宜公主一道出家做姑子去。”她笑逐颜开,“嗳,就住到山上的寺庙里,并不嫁人了,只日夜诵经,给陛下和娘娘祈福。” 这话一出口,温婉如皇后也不由掩口失笑,拉过她的手说道:“别怪姑母唬你,姑子不免要铰了头发去,偏你一头乌发养得这等好,倒真正舍得?” “姑子不成,道士未必不可。”她忽地抬起头,在发髻上比划了一下,笑道:“喏,就在这放一个莲花冠子,人说‘黄藕冠浓云’,又说‘玄发新簪碧藕花’,还要请陛下和娘娘问呢,阿奴是戴黄的俏丽些儿,还是绿的呀?” 皇后嗔道:“快瞧这三丫头儿,要化她去出家了,还惦记着漂不漂亮呢。” 皇帝也笑了,笑得那撇细长的胡子一抖一抖, “依舅舅看,三丫头儿出家可以不必,却要留你在宫里多住两日,做jiejie的好好教导五娘的功课——大不用她引经据典,只要不再写那鹞儿爪子似的字,张牙舞爪,吓唬到先生,再气坏了我。” 传召她来,原是这个用意。 裴玉照后知后觉,忙点了点头。 了却一桩心事,皇后越看她越喜欢,捏了捏她的脸颊,呼侍儿斟酒。因皇后既是她的舅母,又是小姑,太知道她素性活泼,特地下了个口头的懿旨,许她离了筵席,在皇宫四处走走玩玩。 裴玉照求之不得。 至少在太液池外撞见六公主前,她是这么想的。 她和五公主性子相仿,闲来就爱折腾点新奇事。就在那太液池西边的小石山上,她们偷偷摸摸地合养了一窝野兔子,如今已经生得兔子兔孙无穷匮也了。 兔子兔孙长大自会往外跑,她其实见不着。她到这儿来,一是为了探望尚在襁褓之中的两只幼兔,二是久别重逢,她迫不及待要见着五公主。 可她没等到五公主,却等来一个不速之客。 “公主怎往这僻静地儿去,可是找错了路。黑咕隆咚,鬼叫猫儿叫的,多不吉利。要是陛下知道,未免责备小奴淘气,害得公主贵脚踏贱地。” “你给我闭嘴——” 她暗道来者不妙,只见六公主手捏一柄小扇叉着腰,就停在不远处,睁圆了怒气冲冲的眼睛瞪那小黄门。她的装束未有从简,曲颊丰眉,金钿细合,华光灿灿的珍珠坠在夜里打秋千儿。 可冠子再重,她的颈子也挺得倨,气得拿扇子在小黄门身上狠打了两下。 脸扎扎实实地丢尽了,她急于找场子,径直走到裴玉照面前,挑了挑眉毛:“唔,找错了路倒是没什么,只是有的人在这,却怕本公主逛也逛不好了。你说是不是,方如意?” 一个太子同母的公主,一个荣宠逾制的县主,无论是谁,小黄门都得罪不起。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要挑一个的话,还是得罪裴玉照好了。 “公主说的是。” 裴玉照却是莫名其妙,自觉没得罪她,实在不知道她又抽那门子的疯。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裴玉照怕她胡搅蛮缠,到时候走不脱。她暗自下定决心,必要把这人当空气,连五公主也不等了,立即欲走。 六公主先一步弯下腰,含着一丝笑意睨她:“裴瑟瑟,你的兔子呢?” 裴玉照怔了怔,悟到这话中有话,气得大骂:“你,你,亏你还是天子的女儿,大魏的公主呢!我看就是个小贼,连人家的兔子也偷。无聊,从小到大都这么无聊,从头到脚都这么无聊。” 六公主一字一句重重地说道:“兔子脸上写你名字啦?” 她气红了脸,六公主却得意得大笑起来,好是讨厌。裴玉照气鼓鼓地踹一脚地上的石子,宁愿摸黑抄近路,也不要和这无聊透顶的人多待一刻钟。 她闷头急急地走,才出穿廊,顿觉额上一痛,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 一抬头,才发觉自己撞上的不是个东西,竟是活生生的人。打扮体统,发裹幞头,银光甲胄外绑着素色缺胯衫。高高瘦瘦的身量,俨然是个宫廷侍卫。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侍卫。 她本不想再搭理六公主的人,偏腰上系的玉佩缠在那侍卫的令牌上,死活取不下来。她已是焦头烂额,那侍卫还敢帮倒忙,只见他用力一扯,甲胄反撞,玉佩啪一声砸在地上,一分两半。 这狗东西,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放风把门,故意在这堵她的路,故意在这弄坏她的玉佩。 她捡起玉佩捧在手里,差点没忍住哭,挑眉瞪着那侍卫,指桑骂槐道:“好呀,你是谁家的奴役,吃了熊心豹子胆,有意在这堵我的路,给我的玉弄坏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六公主,你得罪了我,仔细我叫父皇抽你三十鞭子,再发去凉州酿葡萄酒。” 那侍卫张惶失措,愧疚地低了低头,声音一低再低:“我,我不是有意的,宫宴人来人往的,要保得大内平安无虞,是太子殿下叫我在这儿把守。” 裴玉照顿在原地。 不是因为他说自己是太子的人,而是因为那双眼睛,乌浓的,尤其明亮的眼睛。他方才低了头,裴玉照手里那盏小小的,小到照不清路的玻璃灯,昏黄的火光,正好点亮他的眉目。 不是一般肖似她的阿兄。 想起阿兄,她又被源源不断的水声拽回到荒唐的早上。 直到她看清那人的整张脸,不只是眉目了,便不是过分像。她生涩地笑了笑,连语气也和缓了:“你少打量着蒙我,才两个月前,太子殿下生辰,我在东宫可未曾见过你这号人。” 那侍卫说话的声音很小:“公主不知,我是这月才引荐过去的,还是托了护国长公主的恩情。” 裴玉照更是吃惊。 护国长公主,不正是她的阿娘。那这侍卫,不正是崔家改姓了沈的小子。怪道他的眉眼长得像阿兄呢,这侍卫,根本就是阿兄嫡亲的堂兄弟。 于情于理,她该叫一句表兄。 她与阿兄同母异父,所以这侍卫与她没有实在的亲缘。崔家也不比往前显贵,只因崔驸马在舅舅登基极尽帮扶,不日更是以身殉国,于家于国必该敬重,她才对崔家上下呼一句表亲。 但她还是有点后悔,和谁发脾气不好,非是这位小沈侍卫。 他已是无父无母的遗孤,当年被崔家旁支的人吃绝户,赶到不知天南海北了去,因此改了母亲的姓,更难搜寻,一直是崔驸马这位叔叔的心头病。 直到死,也未了却的心头病。 裴玉照心境复杂,既是觉得他可怜,又怕阿娘知道了要揍她。 她只得叹气,张了张口,真心诚意地要和他道歉。 她对放低姿态这事不大有经验,酝酿一番,反倒有一瞬走神。她甚至不知高大的黑影压过来,不知道阿兄的步子渐近,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为表友善,替沈见徵抚平甲胄外乱掉的袍衫。 手忽地被人拽起来,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见了鬼。 果真是见了鬼。 “瑟瑟怎么到这儿来了?”裴容宁咬着牙,努力抑制汹涌的情绪,话里却还是带着怒意,“没个活人的地方,你和一个侍卫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