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了。

    ……这人说话,怎么一句一个大地雷呢。再说,我什么时候就答应帮他了。

    小范大人看着那人的背影,搓了搓自己guntang的脸。

    一夜没睡的后果就是,明明是他去找费介询问那改换性别的药物详情,结果费介在那边口若悬河,他在这脑袋沉沉下坠,哈喇子都快掉出来,最后气得费老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对不住了费老,您就直接跟我说吧,这药有没有解的法子。”

    “你冷师兄出手,那怎么可能研究出来有解药的毒药呢。”

    “……师父,我看您怎么还有点骄傲啊。”

    费介干咳一声,又跟范闲说,这药实在是难配,七七四十九天总共也就配出来一副,从没在人身上试过就让陛下给拿走了,他跟陛下说了此药凶险,庆帝只挥挥手,漫不经心说道,无妨,大不了就是人死了。见陛下如此草率,费介这才猜想,大概药是要用在奴隶或俘虏之类的草芥人物身上,也就没跟范闲提。

    二皇子在庆帝眼中,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他自己的命都只是庆帝的掌心玩物,你让他从哪里学拿别人的命当命。

    见范闲脸色奇差,费介也严肃起来,问,这药到底用在了何人身上。范闲咬牙不言。此事少一人知道,李承泽就少受一份折辱。

    “师父,咱们在太医院里可有门路?”

    “我倒是有几位旧交,怎么,毒学够了,想学医?”

    “不,学医救不了庆国人。”

    范闲面色深沉说道,“若是宫里那位端妃娘娘差人来请太医,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顶个太医的名号混进去。”

    费介大惊。“冒名顶替擅闯后宫,范闲你这是要干嘛啊?你可别做傻事。”

    “师父您别担心,我要做的事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范闲笑得杀气腾腾。“我要帮端妃娘娘,怀龙种。”

    再见面时,李承泽已是入了雨露期,那边也传来了陛下的旨意,当夜就要侍寝。范闲拎着药箱一身太医打扮一路低着头进了端妃的宫苑,路上不忘暗骂自己亲爹真是个老色胚。

    坤泽的信期通常都有七日,第一日的白天与平日无异,到晚上才会烧起旖旎情潮。小范大人入宫时正是午后,伺候端妃的婆子叮咛他请个平安脉确保娘娘身体无虞即可,切勿耽搁时辰,误了侍寝前的准备事宜。

    “嬷嬷退下吧,这位太医自有分寸。”

    待李承泽屏退左右,范闲这才摘下官帽抬起头来看人,险些被那人小指上套的金护甲闪瞎了眼。

    好家伙,这穿金戴银的,光是头上插的步摇珠钗就估计有三斤重,披的如意云肩也是金丝滚边,再加上一身水红色的绫罗绸缎,活脱脱一个穷奢极欲祸国妖妃。

    “自我十来岁被撵出宫去自己建府,就没穿过这么好的料子了,你别说,还是宫里的衣料穿起来舒服。”妖妃在自己袖管上摸来摸去,又大方地向着小范大人伸出一只胳膊。

    “范太医,要不要摸摸看?”

    范闲冷笑一声,心说我要摸可就是掀开袖子往里面摸了。他也不跟李承泽客套,直接坐到案旁,从医箱里拿了脉枕出来,让人把腕子放上去。

    脉象平和,无甚大碍。那药到底是三处出品,质量有保证。他心情复杂,既高兴李承泽身体无恙,又难受身体康健就意味着今晚的侍寝是推脱不得的。

    李承泽多玲珑的心思,眼波一转就明白了他在忧虑些什么,又反过来安慰他。

    “范闲,不必为我伤神。这具身子从来由不得我自己,再怎么被糟蹋也没人会在乎,我……我自己,自然也是不在乎的。只要能让他离死不瞑目更近一步,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最后一句他说得咬牙切齿,竟没注意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被范闲紧紧攥住。

    李承泽,爱俏,爱吃,爱玩笑,这样的人,怎会不愿爱自己。

    “我给殿下讲个故事,可好?”范闲柔声道。

    李承泽顿了一下,复又歪头笑道,“又是你从仙境里听到的?”

    “是,这故事叫《雷雨》,是另一位曹老先生讲的。有一位大少爷,先是与他的姨娘苟合,后又爱上了他的同母异父的亲妹。”

    李承泽面露惊色。“范闲,难道你……”

    范闲笑而不语,等他说出结论。

    “难道你心里爱慕的是你柳姨娘和范若若?”

    范闲险些喷血,正想慌乱辩解,看到李承泽嘴角藏笑,才知道自己又是让人家拿来逗趣了。

    “好了范闲,不跟你闹了。你接着讲,这几人结局如何?”

    “meimei被雷劈了,大少爷自杀了,姨娘疯了。”

    李承泽慨叹道,“没一个得了善终,到底是老天有眼,违反伦常的都要遭天谴。罢了,只希望到了地狱,老东西能比我多下几层。”

    “我说这故事不是为了恐吓你。”范闲将他的手拉到自己唇边,吻了吻露出的粉嫩指节。

    “李承泽,我是想告诉你,我愿意为你遭天谴。”

    庆帝坐上塌边时,裹着两床被褥的李承泽抖了几抖。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亵衣,头发还没干透,几缕潮湿鬓发黏在绯红脸侧,显得有些狼狈。

    “承泽,你的眼皮动了。”皇帝笑着唤他,他没法再装睡,只能从被窝里爬出来,规规矩矩给男人行礼。

    “陛下怎么来了。”他仰头看向庆帝,双瞳剪水,温温柔柔地明知故问。

    “你的第一次雨露期,不论是为父还是为夫,朕都该来看一看。”

    好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为父,为夫,普天之下大抵也只有这人能这样大言不惭地将这两个身份同时宣之于口。

    庆帝的视线在低眉顺眼的李承泽身上扫视了一番,又把人拎起来,奖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脸颊。

    “范闲还算本分,没敢碰你。”

    李承泽心头一紧,想着范闲进宫的事到底是瞒不过庆帝,赶忙说几句话来卖乖。

    “三殿下是个有孝心的,自然不会动陛下之物。”

    听到他自觉地把自己归为一件物品,庆帝龙心大悦,面上还要斥他几句无需妄自菲薄。李承泽垂下眸子,按着教引嬷嬷的教导过的规矩为庆帝解下朝服。庆帝已是不惑之年,乾元信香也不似年轻人那般横冲直撞,可到底是当了几十年的帝王,李承泽手指打颤,只觉得被压迫的恐惧感从每一寸骨头里渗出来,让他的双腿止不住地发软。

    庆帝心慈,扶了他一把,却也没有把人顺势扔到床上,而是带他来到外厅,把人放到了黄木梨的坐榻上。他乖乖跪坐,诚惶诚恐,不知庆帝在作何打算。

    “承泽幼时,曾与朕说过,喜好修书?”

    李承泽低着头,说了声是。

    庆帝招一招手,就有宫人搬了几摞古籍过来,又在案几上摆好笔墨纸砚,这才躬身退下。

    “你小的时候,朕甚少陪你,以致你长出歪枝,朕这个父亲也有责任。这几日难得空闲,朕想着,也该对你做些弥补。”

    庆帝在暖榻的另一端坐下,面色和蔼,随手抽了本书递到李承泽面前。

    “朕找了些大家之作,你翻开看看,跟朕说说你喜欢哪篇,又为何喜欢。这几日,朕,便是你的书友。”

    此情此景,若发生在十年前,他李承泽怕不是早已感激涕零,愿为这位慈父肝脑涂地。

    可他现在,衣衫单薄,抖若筛糠,香汗淋漓,难堪的情热已有了燃起的苗头,可以想见,不消一炷香的光景,他的两?|?腿之间就会是一片水色旖旎。

    他的胃部一阵不适。他好想呕。

    烛影摇曳,室光幽微,身着龙纹寝衣的男人正襟危坐,时不时沉声发问几句,而他双腿绞在一起,书页在指间皱起,熟稔的词句让他念得支离破碎,念着念着,蝇头小篆便因掉落的泪水糊成一团。

    他再也无法忍耐,终于松开被他咬得血rou模糊的下唇,颤着声音开了口。

    “陛下……求……求陛下垂怜……”

    从来都是如此。君王怎会犯错,他想起范闲跟他讲过的仙境故事,烽火戏诸侯,马嵬坡下死,错的从来只是红颜。庆帝是正人君子,罔顾人伦的,只他李承泽一人而已。

    这次也是,即便后世有史官记下这段野史,也只会说庆帝德行高尚坐怀不乱,而他二皇子李承泽孟浪无耻,借读书之名,行媚上之事。

    庆帝无视了他的哀求,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承泽今日读的诗文,朕都很喜欢。朕先去睡了,你将这几篇抄写下来,就去自行歇息吧。”

    ……什么意思,庆帝没打算碰他?

    李承泽颤颤巍巍拿起笔,脑中一片泥泞,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日日如此,一连六日。庆帝向来少入后宫,寻常妃嫔即使在雨露期,能见上个一两次天颜也是好的,其余时间都靠太医院送来的汤药舒缓情热。这六日,外人看来是盛宠,在李承泽看来,却是十足的磨难。太医院的汤药从来没送来过,他是靠意志力硬生生地挨到了第七日。

    终于快到头了,他咬着牙想。

    第七日,庆帝来时,没有带书。

    是夜,他躺在亲生父亲的臂弯里,瞳仁涣散,如一弯刚从水中捞出的湿鱼。庆帝没对他说一句宽慰之言,只对他说,他入宫数日,如今也承了宠,明日晨起,记得去向皇后请安。

    七日之宠,史无前例,早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了后宫嫔妃的眼中钉rou中刺。哪怕他真的只是个普通坤泽,皇后那个妒妇怕也是恨不能将他扒皮抽筋,何况他还是李承泽,是个几次险些置她的宝贝儿子于死地的人。

    他这一去,凶多吉少。

    他恭顺地答应了一句,脑内反反复复,唯有范太医临走时对他说的那段话。

    “侍寝之后,不要吃陛下赏的东西,不要点来路不明的香料,不要喝送来的汤药。我将这一粒催吐的药丸留给你,如果有人非看着你喝,你喝完就要偷偷吐出来。老匹夫心狠手辣,谁知道会不会一劳永逸让你终生无法怀子。”

    他刚从小范大人那句“遭天谴”的惊人之语里缓过神来,尚未敢去肖想那句话背后的深意,便只抬一抬眉毛,不大走心地调侃道,“终生无子也没什么,往衣服里塞九个月枕头,临产之日随便从哪抱个孩子来便是。一个与皇室毫无瓜葛的野孩子继承了大统,岂不是更能气死庆帝陛下。”

    范闲坚定地摇摇头,对他说,“二殿下,我帮你,不单单只是在帮你复仇。我是要帮你,活出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完完整整的光明人生。他想来决定你能不能有孩子?我去他妈的吧。”

    范闲言辞激烈,看向他的眼神却是温柔明亮。

    “所以二殿下,切勿考虑太子殿下了,我一看就知道,这人肯定肾虚,精细胞的活性好不了。”

    3.

    “赵家的油稞,钱家的卤味,西二铺的麻花,东三街的菜包rou包三鲜包,还有桃李记的醋。你单子上点的东西,我可全给你带过来了。”

    “我说二殿下,您是不是溜着我玩呢,那些街边小吃宫里没有也就算了,怎么连醋都要我从宫外给你带啊?”

    “哦对这还有个药丸劳烦您给咽了,十二个时辰之内紧急避子,对人体无害的,我给取名叫毓婷散。”

    范闲嘴里念叨个不停,从箱子里往外拿东西的动作还挺麻利。这密封箱是他以前做的,技术不太成熟,保温效果一般,包子端出来之后都不冒热气了,刚想问一句要不要找宫人去热一下,李承泽拿腔拿调的声音先飞了过来。

    “唉,我亦不想如此劳烦小范大人,可如今形势所迫,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嗯?什么形势?”

    “我嘴馋,太想吃火锅了,宫里的醋调出的油醋碟,对不上我的口味。”

    “……”

    绿衣的李承泽在他进门后一直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松松垮垮像株久未进行光合作用的小青菜。小青菜正一心一意专注喂鸟,瓜子一粒一粒挑着饱满的往鸟嘴里送。他倒是岁月静好,全然不顾小范外卖员在咬牙切齿为他负重前行。

    李承泽多能作妖啊,这边信期刚一结束,第二天就专门递了个信封到太医院,指名要那天来请脉的小太医亲启。范闲从费介手中心惊胆战接过信封,心想这人别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呢,打开一看,好家伙,满满当当跟相声贯口报菜名似的,这是真拿他堂堂鉴查院提司当美团外卖了啊。

    也是,堂堂一剑破光阴也在给他送顺丰快件。二殿下别的不行,暴殄天物倒是一把好手。

    白羽的鸟雀撑得叽叽喳喳直骂娘,左歪右倒毛都快炸开了,李承泽终于舍得放过它,磨磨蹭蹭拍掉手上的残渣,两步拆做四步缓缓转过了身。范闲叉着腰等着数落人,原本还打算戏谑说句麻烦二殿下打个五星好评,这点琐碎的拌嘴闲情,就在看到李承泽正脸的那一瞬间,烟灭灰飞。

    一道约摸两寸长的新鲜刮痕横亘在侧脸上,奄奄的浅绯色,伤得不深,从颧骨延至嘴边,把他原本的俊秀脸庞硬生生劈出了几分凶神恶煞的戾气。

    范闲木在原地,脸色微沉。

    “吓到啦?”李承泽不以为意对他笑笑,仿佛那道伤口没长在自己脸上,拿起那粒毓婷散放到舌尖上顶着,含糊不清的声音里还带着宽慰。“没事的,过几日就自己好了,小伤而已,母妃手上有准。”

    “你娘打的?为什么?”

    范闲眉头锁得更紧,淑贵妃人淡如菊,心思也纯正,听说连口角都未曾与他人发生过,怎会突然对自己亲子动手。

    李承泽掰下一块麻花放进嘴里,炸物脆且硬,咀嚼时带动了颊上的伤口,他很轻地嘶了一声,再想去掰第二块时,被范闲锋利的眼刀逼得讷讷收回了爪子。

    “此事,要从今天早上,我在皇后的宫门外听见孙美人扯着嗓子嚼我舌根时说起——”

    “皇后娘娘,您是不知道,那日我去御书房送您给陛下煲的银芽乌鸡汤,那不懂规矩的乡下坤泽就窝在陛下身边,赤着他的小白蹄子勾引陛下。皇后娘娘您母仪天下以慈治宫,可这次,您不能再心软了,这等狐媚之人万万不能轻易饶过。”

    伺候他的贴身婢女有两人,都是庆帝拨来的,范闲来请脉时说他也托人查过了,底子清白,可以放心差遣。这两人并不知他“死”前的身份,只当他真是个误入朱门的淳朴布衣。她们与他相处了不少时日,他待下人又向来和气,现在隔着门听了这话,倒都替他显出几分愤懑之色来。

    “娘娘,您是妃位,孙小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美人,您一会儿进去,大可以直接命奴婢掌她的嘴。”

    李承泽竖着耳朵听孙美人泼妇骂街时倒是无甚反应。庆帝多年不曾选秀,孙美人出身不高,是前几年由皇后举荐才得以入宫的,自然整日只想着讨好皇后,这不,一大清早就巴巴地跑来挑些正宫爱听的话来溜须拍马了。

    这类踩着他去奉承旁人的言论,他与太子作对时早已耳熟能详。听到婢女为他打抱不平,李承泽反而愣了一愣,像是生吞了个毛栗子下肚,毛剌剌地卡在嗓子眼里,他有几分想要苦笑,剩下的就是膈应。

    他人的恶意对他来说是司空见惯,披着曳地锦袍走过杂草丛生的荒地,难免会附上几个恼人的苍耳。朝堂官场斡旋多年,想他死的人不少,死在他手里的更多,这套与人争斗的流程于他已是轻车熟路。

    只是从前,有谢必安在他身侧候着,只需他一个眼神递过来示意杀与不杀。现如今顶尖剑客没了,他的身边仅留有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子,为他挽发髻,为他点绛唇。

    从前他端着酒杯胁人,以钱财,以官帽,以全家老少的身家性命,当然也说不上光明磊落,太子的党羽在市井间散布碎语,唤他笑面阎罗。

    可谁能想到有一日,他这位阎罗王要应付的敌人是敷了厚粉的后宫妇人,打压对手的方式是让婢女去扇人家巴掌。

    多离奇的走向,多荒谬的话本。

    他这一生,到底是皆为笑柄。

    他讪笑几声,刚想迈腿,又听到屋内有熟悉女声冷冷说,“孙美人,这话不是你该说的。”

    李承泽瞳仁一缩,急忙收住脚步,转向婢女问道,“宜贵嫔怎会在皇后宫里?难不成还有别的妃嫔在吗?”

    婢女答,“昨夜皇后有恙,传了几个嫔妃前来轮流侍疾,许是天黑路滑,就没让人回去。那些个三品以上的娘娘应是都来了。”

    李承泽下意识后退两步。若是如此,那母妃,想必也在。

    怎可能是巧合,看来皇后早已知道了他这位端妃到底是谁,也知道他今天要来给她请安,便摆出这样一堂热闹大戏。

    母妃向来清高孤僻,对皇后这个后宫之主也不大热络,那女人心中怕是早有不满。他自身尚不足惜,可母妃呢,养的儿子爬上了自己丈夫的床,众目睽睽之下,连榻上的相处细节都被孙美人用最粗鄙的言论公之于众,母妃心里该多难堪,她将被何种目光打量,日后又该如何自处,光是想一想,就让李承泽心如刀绞。

    皇后这个老虔婆,活该亲儿子都不与她亲近。李承泽在心中啐了一句。

    算了,来了的总得迎着。他垂下眼帘,问了一句前几日他亲自挑选的那些礼品可有送到各宫,得到肯定答复后,便拾掇起那些凌乱心绪,昂首步入芬香扑鼻斗兽场。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二……!”

    宁才人的惊呼声只出来了半截,就被同样惊恐却也不失冷静的宜贵嫔抓着小臂硬生生按了回去。她们脸色惨白,目光不敢在跪伏于地的李承泽身上停留过久,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地望向了淑贵妃。淑贵妃仍是那副淡漠模样,拨一拨指上的金护甲,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仿佛跪着的真就是个陌生的坤泽。

    李承泽深埋的脸上却浮出隐秘的冷笑来。连六品的宁才人都来了,他年少时便离宫开府,之后便鲜少步入后宫,认得他的妃嫔也就是有子嗣的这几人。皇后把她们都搜罗过来,无非就是要所有知道他的过去的人目睹他的现在,从而最大程度地羞辱他们这对心高气傲的母子。

    这几年才入宫的孙美人是不认识他的,她正立于皇后身侧为多病的皇后按摩肩膀,倒也看出了气氛凝结,本不敢贸然出声,偏偏皇后捉摸不定的眼神轻飘飘扫过来,她得了主子暗示,便迫不及待开口斥责道,“端妃,你好大的胆子,今日是你第一次请安,竟让六宫妃嫔等你一人。”

    李承泽这才抬起头,笑意轻薄如纸,连沉于其下咄咄逼人的锋芒都遮盖不住。

    “我胆子再大,也大不过你孙氏,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一个无子无女的六品小主就敢做起协理六宫的梦来了。难不成你是觉得娘娘有恙在身,没有你在她耳边三令五申,她便不知道该怎么管教妃嫔了吗?”

    刚一见面就玩起挑拨离间,这便是他李承泽打招呼的方式。孙美人吓得一抖,正在捏肩的手没了轻重,险些拽歪了皇后颈上的东珠。

    “娘娘,娘娘嫔妾绝无此意啊娘娘……”孙美人先是向着皇后慌乱跪下,见皇后没有反应,又恨恨地瞪向李承泽。“端妃!你少在这里大放厥词,仔细你的舌头!”

    明知孙美人的意思是让他管好自己的舌头,他偏要故意曲解,大惊小怪地半掩薄唇。

    “臣妾初入宫门,不知孙美人竟手握如此大权,随随便便就可以割人舌头。”

    单论口舌之争,他李承泽怎可能落人下风。皇后此刻再不出声,怕会落得个苛待宫妃的名头,于是她笑一笑,收起看戏的冷眼,端出一副与太子如出一辙的仁德腔调,抬手让李承泽起身。

    “以后都是自家人了,端妃你年纪虽小,却也要懂得这宫中的规矩,好好侍候陛下,早日为大庆绵延子嗣。孙美人虽说位分在你之下,我大庆向来尊长,你也应唤她一声jiejie。她的居所离你的不远,日后多些走动,听上几句长辈的教诲,总归不是坏事。”

    尊长?往日也没见到你儿子有多敬重我这个兄长。李承泽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恭敬至极。

    “娘娘所言甚是,日后臣妾自当谨言慎行。只是教诲一事就免了吧,孙jiejie入宫数年仍未有子嗣,陛下还盼着臣妾为我大庆皇室开枝散叶,此等不祥之人,臣妾还是避着些好。”

    李承泽此言一出,在场之人脸色各异,一时无人敢开口说话,唯一能听到的只有淑贵妃翻动书页的声音。

    宁才人与宜贵嫔面面相觑,心中都犯起了嘀咕。往日里二殿下虽是性子疏狂了些,到底是皇室子弟,是懂规矩的,从来不曾说出这等直率放肆之语。这样的话,倒像是出自那个——那个澹州来的范闲口中。

    大概连李承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小范大人日日在他耳边说那些狗胆包天的混账话,什么人人平等从心所欲之类的,日久天长水滴石穿,他这块顽石表面是左耳进右耳出,实际上心头早让人家砸出深深浅浅的坑,不知不觉就被拐上了贼船。

    其中的曲折宁宜二人并不知晓,她们心生狐疑,眼前的坤泽身上带着的味道确实是龙涎香,庆帝再离谱,总也不至于真对自己亲子下手。再看皇后与淑贵妃都是如此淡定,难不成这位端妃真的仅仅是长得像故去的李承泽?

    不待她二人得出结论,被李承泽那张利嘴气得脸色灰白的孙美人已是下了台阶,食指颤颤巍巍指向他鼻尖,几乎是有些狰狞地尖着嗓子讽道,“皇后娘娘与你好言几句,你就真以为能允你生下孩子来了?我告诉你,你想都别——”

    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便径直走来,扬起巴掌左右开弓,把孙美人扇得两颊肿起,珠钗摔了满地。

    “孙氏,你是太放肆了。陛下膝下久未添丁,皇后娘娘身为国母,本就是寤寐难眠,岂容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出言诅咒!”

    如此激动,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看来他猜想的没错。不过几句激将法,就让皇后的爪牙露出了马脚。皇后不是聪明人,又没有母族撑腰,整日里战战兢兢,为保住她的后位与她儿子的东宫之位,怕是动用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自李承平之后,大庆皇室十四年未出一子。即便哪个妃嫔有了身孕,也会在数月内滑胎。想来,也是诡异。

    怪不得庆帝要他来与皇后争斗。以前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二皇子已是个死人,太子庸碌难救,范闲太过不羁,他的继承人人选范围大大缩水,老头子有了危机意识,这才需要一个人来制止皇后。

    李承泽扇子面似的睫毛乖顺垂下,藏住眸中激愤的冷光。他倒有点感激皇后了。那个人传下来的血脉,少一个利国利民,多一个祸国殃民。

    孙美人脸颊肿痛,却也不敢去揉,只伏在地上连声哭喊嫔妾不该口出妄言嫔妾知罪。看这架势,他不跪也不太好,李承泽叹口气,懒懒散散跪了下来。

    “臣妾也有错,是臣妾先无意冲撞了孙jiejie,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面露难色,话里话外尽是虚伪的惋惜。

    “你昨日刚承过宠,本宫本是不忍罚你的。两人之间起的口角,孙美人已然受罚,总不能让人说我厚此薄彼……淑贵妃,你觉得呢?”

    淑贵妃淡淡抬眸,眼如古井,幽深无神。

    “臣妾只懂诗书,不懂宫务,皇后娘娘自己定夺便是。”

    皇后又是一笑,极为亲切地开了口。“淑meimei,如今宫中,你是众妃之首。替本宫管教宫妃,也是你的本分。人人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这宫里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心,你说,对不对。”

    淑贵妃仍是没什么表情,手腕一翻,将书卷盖到了一旁的桌几上,尾指上的錾花护甲尖得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