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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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的生命有两个阶段,树前,风后。 树前,安稳无忧,承泽阳光雨露,用脉络记录日月成长,生长在空中,高高而望。 风后,风的波浪载着叶的小舟,随命运的轨迹飘摇,经历在空中所不会有的磨砺,由上而下,终于落在实地,有了泥土的活的气息,安放在早就计划好的未知之地。 风是树叶的第二个母亲,给了它二次生命。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不知道。 她走在路上,四周黑洞洞的,现代化城市的路灯并没有消灭黑暗,只是让黑暗藏匿,更衬出它的可怖。 从出了校门她就一直走着,沿着铺满了黄色的清脆的落叶的路上走着。 异乡的路,却好像比家乡还熟,路的名字,在哪里拐弯,还有多远,有什么建筑,全都一清二楚,掺杂着一种极割裂的熟稔感。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又也许是十几分钟,出门后的时间对于她来说仿佛不再流动,早已没有了概念。 这座城市的秋天不是典型的秋天,如果说家乡的秋天是西方的油画,色彩浓郁而热烈:那么这里的秋天就是国画,颜色十分的清淡,仿佛并不想让人在意。 也许,我做了一件错事,一件很错的事。 她默默地想着。 可这并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也不会影响到任何事。 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 而且,什么是错的?什么又是对的呢? 符合大多数人所做的就是对的?只有极少数人做的就是错的?是这个道理吗? 过去的绝大多数人觉得女孩子上学是错的,如果按这个道理,我现在应该在家里奶孩子。多数人认为是正确的事并不就是绝对的正确。时代变迁,道德观念的改变,生产关系的变化,生产力的发展,家庭结构和分工的转变,话语权总是在变,同一件事放在不同的社会背景,历史条件,观点角度,那么结果便总是不尽相同。 对与错,黑与白,天与地,日与月,便也不再是十分泾渭分明。 对错也许并不十分重要,也并不是要辨个分明。 那么我在想些什么? 担心别人的眼光吗?担心成为另类吗?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再好的人总有人看不惯。骂我几句我不会掉几块rou,夸我几句我也不会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我不是演戏剧,字字句句都要依着别人的审判和认可来活。 “滴!滴!”尖锐的汽车鸣笛将黑夜的死寂生生撕了个口子,她封闭的思绪从这里钻了出来。 那我到底是在怕什么? 她呆在了路上,像是木头,只是愣愣地站着。 怕变得面目全非?觉得自己肮脏龌龊,虚伪下贱,卑颜屈膝?明明是生活在自由平等的二十一世纪,却迷恋于屈服和遵从的感觉,甘愿放弃自尊和权利,去做膝下奴。 是这个原因吗? 明明坚定地认为权利自由而宝贵,却又迫切地渴望将它拱手奉人。 明明崇尚平等独立,却又是想要迫切地存于下位,仰头而望上位风景。 所以,是因为这个吗? 普通脆弱的道德观念,与小众爱好之间的激烈碰撞,倒是让承载的主体岌岌可危,朝不虑夕。 她坐了下来,在旁边积了落灰的椅子上。 秋水将尽,河道的水像是知道似的,在固定的水道中横冲直撞,要让这最后的时候留下光彩,至少不是最终走向白白蒸发的结局,却又不曾有多彩的一瞬。哪怕是离经叛道,哪怕是跳出早已被选定设计好的稳妥之路。 秋水尚且如此。 可我毕竟是个人,是一个受过道德教育,长在现在自由平等社会的人,而不是为奴为婢的古时候。 我不是秋水,不是可以抛去顾虑,全然没有思维和感受的。 我做不到像叶文洁说的像水一样什么都能趟得过去,当碰到山川险阻,疑虑、顾虑、担心、害怕,都会有,我只是个普通的人,再平凡不过。 “唉”,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夜空中因为城市灯光而显得不再明亮的星星,现代化灯光是星空的侵略者。 站起身来,她该回去了。 十字路口在前面,她循着肌rou记忆走过去,甚至于并没有看路。 “啊!” 她大叫了一声,因为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伸出来的手狠狠地拉住了她。 她刚想大叫呵斥,就看到旁边辅道的汽车驶过,以并不慢的速度。 “当心”,话赶在了动作之后,声音很简短,说完之后手便松开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既为自己的游离,又为对他的误会。侧目看了看他,晚上灯光虽亮却不如白天,看起人来还是有些模糊,但是大致还是能看出他很年轻,看起来也像是学生样子,她又更放了些心。 她说:“抱歉,麻烦你了,刚才走路慌了些,没看到路。” 他轻轻笑了笑:“我没事,不用道歉,倒是你自己要小心一些,虽然晚了,但是还是有车的。而且,女孩子最好不要太晚的时候一个人在外面走,虽说现在社会治安不错,但是多留一份小心总没坏处。” 陌生人的善意。 刚才的戒备因为这几句话几乎要消散干净了,她感激地回答:“谢谢你的提醒,我就是偶尔出来走一下,散散心的。你也是大学的吗?出来逛逛就回去?” 他摇了摇头:“不是的,我学校已经放假了,这几天是出来玩的。” 她默了默:“啊,真好,放假的时间还真是早,不像我们这。” 然后又问他:“怎么会来这里?这里说实在的,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历史短,没有什么人文景观。可以算得上是旅游景点的自然风景也并不是多么出彩,可以替代的太多了。” 风吹过来,秋夜里她打了个冷战。 他像是看到了,动了动,把风口给堵住了,然后才说:“正好在这里转机,再加上航班又因为不可抗力取消了,所以干脆就在这里待几天。” 她看到了他的动作。 这应该是一个蛮好的人,倒是我刚才对人家态度不好,太有戒心了。 想到这里,她便不免多说了几句:“这里的话,实在要说,那就是博物馆,美好路,西秦区,士兵山,还有酒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再论起别的,就没再听过。” 他听后笑了笑表示感激,然后回答:“谢谢。博物馆,美好路倒是今天下午逛完了,其它的正好明后两天去看一看。” “士兵山这个时候去倒是可惜,再晚一些,冬天下雪了才好玩,雪厚厚的,可以约人去滑雪。西秦区和酒庄倒是不论季节。” 绿灯终于亮了,她看了看,又回头望了望他。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向她点了点头,最后又笑着:“多谢向导。回去注意安全,看路,也注意看车,看人。” 这话没来由地让她窘了一下,像是在揶揄她刚才的马虎和大意,于是匆匆点了点头,掉出了一句“谢谢”,没敢再回看他,便急忙忙地跑走了。 真是蠢得像个刚出生的猴子。 已经都要到寝室了,然而却还是忘不掉这件事,尴尬地好像还站在那个风地里。 刚掀起门帘,便听到了安雪喊她的声音:“似童,怎么才回来?马上就要关宿舍的门了,再不回我们可就要报失踪人口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到林梓婧又抢着问了一句:“是不是又去看电影了?老是跑出去这个点看,手机上不也是一样?” 她只能笑着去躲避这些狂轰滥炸的提问,求饶般地说:“哎呀,这不是就回来了,多谢牵挂,费心了,以后肯定注意早点回。” 安雪听她这话笑着应了句:“话是这么说,但你下次倒是要做到呀。” 说完,又调转话头说:“你们社会实践明天都是几点钟?” “八点钟”“七点半之前集合”“九点就要到社区”“八点半啦”…… 听完后安雪幽幽叹了口气:“做牛马了真的是,人家都回家了,我们还在这里有家不能回。” “这也够好了,等到大四大五去医院实习,起得更早,下班更晚,人家都回家过年了,你还在学校苦哈哈地数日子等回家,还没钱,那才是惨呐!”林梓婧这话一说完,就像是往水里丢了颗炸弹,哀叫声此起彼伏。 她笑了笑,劝慰似的说:“没办法嘛,选了这个专业,这肯定就是我们要走的路了。熬一熬,总有出头的时候,现在这时候,什么专业不累呢?就算真有轻松的专业,将来毕了业,还能不能找到碗饭吃也是难说。” “唉,是这么个道理”,安雪叹了口气,然后又催着她,“快点去洗漱吧,马上要熄灯了,别又摸黑。” 她“嗯嗯”地应着便去了。 初秋的夜里,窗外十分寂静,只有偶尔的麻雀群叽喳几声,不显吵闹,反而衬得更加冷清。鸟鸣山更幽,古人诚不欺。 大多数鸟都已经飞走,去南方,去新的家园,年复一年地迁移。 它们会觉得疲倦吗?遵循着生物本能之余,是否会有一丝多余的思想去思考迁徙这件事本身的意义,是否会对自己生物本能产生像人类一样的追问和考虑?它们是否会有一种跳脱于鸟类生活习性与本能的欲望,去找寻一条并不寻常的道路? 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却睡不着,脑子里想着这些话,想着很多事。 其实能不能找到都是两说,真正能够实践起来都是机会渺茫的事,我这样想也不过是杞人忧天,又有什么用呢?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不过徒增烦恼。 “唉”,她翻了个身,黑暗中微微叹了口气。 可是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我也没想过自己会和家相隔千万里读书呢,现在不也是在这。有这个念头在,就像板凳上有颗没安牢固的钉子,时不时的就会钻出来膈应自己一下。 主人。 她心里无声地默默念了一遍。 多么陌生和遥远的词汇,像是活在奴隶制社会一样,到底怎么会在平等自由的现代社会再次出现呢? 主人。 臣服的感觉吗?越是没有感受过,所以才越是渴望。生而就有、别人不可剥夺的权利,然而自我却甘愿拱手相让,自愿跪倒在他人膝下,享受完全的控制与管教所带来的绝对的安全感。自由交付出去的同时,代表的是完全的信任和依赖,是两颗心前所未有的紧密相连。在生活中所不能体会的权利的具象化,在此刻便可成真,界限泾渭分明,令行禁止,在层层严密的规矩之后代表的反而是绝对的自由。 人真是奇怪,有的不珍惜,越是得不到的反而越sao动。 而且社会中严令禁止的事情,所有人都明知的禁忌和桎梏,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约定成俗的不可踏入的禁区,打破这个规定,和大众逆行的刺激,颇有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和决绝。 她默了默,倒不是因为这个。 夜更深了,就连偶尔的几声麻雀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世界彻底地沉寂下来了。 黑夜织成的纱终于也笼罩住了她的思绪,困意阵阵袭来,像幼时母亲的手一样轻抚着自己,她几乎听到那阵阵的呢喃“睡吧,睡吧”。 恍恍惚惚之中,她好像感觉到有一双手穿过重重黑暗,将自己紧紧环抱,她听到耳边似真似幻的低语“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