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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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开元十九年,八月十六日,在蜀地自贡城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已无人知晓。 所有知情者都已死去,所有的秘密和丑恶乃至于纯净都已消失,留在这里的只有瓦砾碎壁,只有断肢残垣,还有那个名字。 ——王遗风。 而人们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次年。 开元二十年,恶人谷重创昆仑派,少林寺广发英雄帖,八大门派齐聚讨伐恶人谷。可谁曾想,八大门派竟悉数落败,恶人谷名声大涨! 因此,“王遗风”这个原本在江湖上只能算偶有听闻的名字,在这一年后被各路江湖人疯狂提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新的身份:恶人谷十大恶人之首,恶人谷谷主。 恶人谷势力锐不可当,八大门派于衡山密会,决定成立浩气盟,专与恶人谷对抗。但会议仓促,只草拟出计划,没有具体措施,因此在之后几年里,浩气盟都未正式成立,一直在缓慢完善制度、议定人选。 原本各位掌门人属意张桎辕担任浩气盟盟主,但天策府府主李承恩一反常态,坚决力荐天策府参将谢渊担任盟主。谢渊时年不过二十余岁,又一直没什么大名气,众人举棋不定之时,谢渊毛遂自荐,将与恶人谷斗争得失与击破之法条条讲来,众人叹服,内定谢渊为未来浩气盟盟主。 开元二十八年,浩气盟正式成立于南屏山落雁峰。 第一章 落雁信 王遗风本来没有打算去南屏山。 他和陶寒亭并几个心腹手下因一桩旧事前去巴陵县,但刚到巴陵地界、准备稍事休息时,他们在村外恰巧遇到一位村妇打翻了手中装满野果的竹篓。 那鲜艳的果子骨碌碌滚落一地,村妇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面色茫然,赶紧蹲下身去捡道路上到处散落的野果。 王遗风还没发话,身后手下几人识趣地帮她捡起来,王遗风也弯下腰,捡起脚边那个野果,走到村妇面前,丢进她的竹篓。 村妇抱着重新装满果子的竹篓低着头对他说谢谢,不由分说给他们几人一人手上塞一个,又抱着东西回到村里。 陶寒亭看着村妇的背影:“她……” 王遗风看了他一眼,陶寒亭还是闭嘴了。 待寻个由头支开那几个手下,陶寒亭才说:“那个人有武功,一般人看不出来,我还能分辨一二。” 王遗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野果:“嗯。” 陶寒亭讶异:“那你怎么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为了接近你?” 王遗风:“因为那是烟。” 陶寒亭:“……烟的易容术果然出神入化,武功低于我者完全无法识破。” 王遗风随手把手里那个果子抛给他,陶寒亭稳稳接着:“他来找你,是有什么要事吗?” “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王遗风说,“一个只要我愿意,就能立刻改变江湖格局的机会。” 陶寒亭:“是什么?” 王遗风:“谢渊染病月余,近已卧床几日,而浩气盟严防死守,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恐妙手难医。” 这是个足以石破天惊的消息,但王遗风说出来却没有丝毫波澜,陶寒亭万分吃惊:“这怎么会是小事?谷主,浩气盟方才成立,这是我们绝好的机会,能重创浩气盟于股掌之间,只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王遗风对他缓缓摇了摇头。 于是陶寒亭又想起,自己作为极少数在王遗风青年时就见过他、有过短暂交集的人,了解一些他不为人知的往事。 比如,当今两大阵营首领这两人是早就认识、且曾经关系非同寻常的。 他们走到两个极端、两个对立面,是命运的玩笑。他们可以在战斗中死在彼此的手上,但无论是谁,都不会趁人之危。 那么,的确,对于王遗风来说,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信息。 谢渊生病,无论能不能治好,都和现在的王遗风无关。作为恶人谷谷主的他,只用想办法对付浩气盟盟主,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不是只有一个人选,没有谢渊,还有别人。 但…… 若他还是“王遗风”呢? 若谢渊还是“谢渊”呢? 一句话之间,陶寒亭就明白王遗风此刻心中在思虑的是什么,也明白为什么烟要突然出现在这里,来告诉王遗风这个消息。 ——你是要作为故人王遗风去探望谢渊,还是作为恶人谷谷主,对浩气盟盟主的病情袖手旁观呢? ——你的选择,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恶人谷呢? 王遗风要只身潜入浩气盟,难度并不大。 这倒不是因为浩气盟守卫玩忽职守,而是他本就在各种情报里将浩气盟的路和守卫情况烂熟于心,且谢渊的房间外并没有人值守。 于是就在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他持着笛子,沐着月光,静静地站在谢渊的窗外。 里面没什么动静,但时不时就有侍卫低声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喝水的声音,谢渊都没说话,或许只点头和摇头。 但王遗风知道,谢渊不是喜欢让别人伺候的人,白天或许会有人进出,晚上无大事的话,他住所附近的守卫都只是巡视,而非值夜。 如今谢渊竟然夜里在卧房留下侍卫,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的确沉疴在身,需要人连夜看着。 他在窗外站了约半柱香,都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想办法看一眼谢渊时,终于听到谢渊沙哑的声音说:“你帮我个忙,去议事厅旁边的耳房把这些东西给我取来。”随即,说出几本书、几张地图,以及一些人名,或许是来往信件。 那侍卫听声音年纪不大,这会儿都要哭出声:“盟主,您就好好歇着吧,盟中事务有副盟主和军师他们在处理,您别cao心了。” 可谢渊的性子,侍卫也是知道的,求他两遍都没用后,他只能说自己尽快回来,然后轻手轻脚给谢渊关上门。 小侍卫关门的时候总感觉窗边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但无论怎么看,那都是被风吹动的婆娑竹影,他揉揉眼睛,还是决定先去办盟主拜托自己的事情,快步走出院子。 待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谢渊才又说:“来都来了,便进来吧。” “不敢。”王遗风低声说,“你我最好不要相见。” 里头的谢渊低低笑了几声:“王公子,原来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他这一声多年未再叫出的“王公子”,让王遗风恍惚又回到那年的晨光中,他亲手为谢渊系上那把古董短刀,教他写自己与他的名字,摘走他的虎牙令,而谢渊叫他: “王公子。” 王遗风从竹影里走出,手轻轻按在窗户纸上,在月光中,为屋内的人留下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影子。 “谢渊,我也是人。”他说,“是人,便有七情六欲、红尘烦忧,是人,便怕生老病死、爱憎别离……谢渊,我不敢。” 不敢什么? 是不敢看他,还是不敢问他的病? 这些,王遗风没有说。 谢渊亦静默片刻,才答道:“但你还是来了。” 是啊…… 即使不敢,他还是来了。 以“王遗风”的身份来,而非“恶人谷谷主”。 谢渊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依旧叫他“王公子”。 王遗风苦笑两声:“就算我来,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谢渊,我不是神医,只是一个路过的普通人,你的病,我无能为力。”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谢渊平静地回答:“生死有命,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王遗风脱口而出,旋即知道失言,补上一句:“没有你,我上哪里找个合适的人跟我作对?这浩气盟之人,都很无趣。” 谢渊低声笑:“若我能有选择,并不愿看到与我作对的人是你。王公子,昆仑一别,此去经年,可……还好?” 他说话愈来愈轻,等到最后两个尾音,似乎还有些气力不济,微微咳了两声,才恢复正常。 王遗风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 他从来没有见过生病的谢渊。 其实细细算来,他和谢渊相见的次数,总共也就不到两只手,每一次,他所见到的谢渊都是一个虽屡受打压、但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总是忙个不停,仿佛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不见一丝病态。 而他对谢渊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三生路外的昆仑冰雪中。天地皆白间,谢渊围脖的一点红像一滴落入荒原的血,太小、也太少,却永久存在于那里。 ——再往后,都是别人告诉他的“谢渊”,而不是“他的谢渊”了。 “……还好。” 王遗风喉头辗转万千,不知有多少未尽之言,但最终能说出的,只有这轻飘飘、又异常沉重的两个字。 “看过哪些医生?”随即,王遗风忍不住又问,“有没有去请过名医?药王孙思邈、长白医圣秦素问,都是鼎鼎有名的神医,我可不信,你年纪轻轻的,生病他们还能看不好?” “药王年事已高,且万花谷相去甚远,不能劳烦他。北地太远,长白医圣又不愿参与阵营中事,是以回信拒绝。”谢渊答道,“至于别的医生,几位七星都找过,但终究只能延缓,而非治愈。” 王遗风心里快速划过几个人选。 既然这两位不出山,那他们的弟子也可以。此种情形,裴元是最好的选择,但裴大夫性情和秦素问一样,大概是不愿来替浩气盟盟主治病的;卓怯病,王遗风与他并无交情,也请不了;秦铮亦在北地,不说愿不愿意,时间上便是最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一点——谢渊如今刚正式成为浩气盟盟主没几日,身居高位,却树敌无数,万一他的“病”没那么简单,又或许,不是病呢? 想来想去,他心中已有一个确切的人选,一个不用“对症下药”也能治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当即请来给谢渊看病的神医。 不过,他并没有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只转了个弯,道:“谢渊,我有要事在身,今夜来南屏山,已是计划之外,希望……” 希望如何,王遗风并没有说出来,也无需点明。 谢渊低声笑:“要事?恶人谷中事么?若是如此……咳,你既来了,我也少不得要留下你。” “非也。”王遗风的手按在窗户纸上,却无法看见里面那个人,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又在想什么。 王遗风沉默片刻,亦低声道:“我若是为了恶人谷,今夜就不会来。” 这道理,谢渊是知道的,否则,不会以“王公子”相称。 但于谢渊而言,称呼“王公子”是一回事,恶人浩气之别,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定然会说出这一句,王遗风也定会这么回答。 谢渊的呼吸声依旧平静而均匀,王遗风不知道是他的病没有影响这方面,所以身体机能尚可,还是他……在强撑,一如既往的强撑。 可无论是什么,王遗风都不可能再问了。 他要走,他必须现在就走。 那个合适的医生人选,必定要在几日之内给他请来,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自己请的。 谢渊的病,真的等不得了。 王遗风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窗门,道: “那就此……别过。” 月下,白衣翩然掠过,不见踪影。 半刻钟后,谢渊房门被打开了。 他还在轻轻的咳,面色稍有苍白,不过精气神尚且还算好。 或许是想着半夜不见外人,只一身扶病中的素白,胡乱裹着一件披风,就这么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静静看天上的月亮。 侍卫照他的吩咐给他取回来东西,刚进院门看到他站在门口,一声惊叫:“盟主!您怎么出来了?别吹风啊!快进去!” 小侍卫顾不得旁的,把手上书册竹简信件都堆在台阶上,快步去扶谢渊,半强迫半请求地把他推进屋里:“盟主,外面风大,快进去吧,好端端的,您怎么出来了?” 谢渊没有反抗,任他把自己推进去按在床上,才对着他微笑说:“无妨,我又不是泥人。今夜月色不错,我想看看。” “病好了再慢慢看!”小侍卫把外面的东西都搬进来,麻利地给谢渊摞在书案上,又去给他温药:“盟主,等你病好了,别说是在院子里看月亮,咱们陪你去昆仑看月亮都成!” “昆仑的月亮……”谢渊笑着摇摇头。 “——没什么好看的。在关外的冰天雪地里,天地间只有白色,就连月亮也是白的。那是世上最孤寂之人才呆得住的地方,最好……不会有人再去那里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