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 泪

    

242 泪



    梦想总是让人心潮澎湃,等一行人回到沈家,现实还是叫梦想远去,等级的压力落下来,他们又回到了原本的身份——作为客人的龙卿,作为家仆的秋月和家丁们,以及刚荣升为大小姐的沈清茗。

    沈清茗陪着龙卿回到客房,乍一看昏暗的房室,简单的陈设,室内的冷清使得龙卿陡然感到了一阵不适。她在房里来回踱步,心神不宁,沈清茗刚把灯点着,就注意到她不着痕迹回避的眼神。

    阿卿有心事!

    沈清茗心里冒出来这个念头,白天在乡下的时候龙卿真的很开心,和她无话不说,但一回到家,就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凌空出现,把她们隔开,致使龙卿隐去了所有欢欣,只能不安的站在这儿。

    这里不是她们辛苦奋斗得来的小院,而是那个名义上的爹的产业。这座府邸伟岸而庄严,高耸的庭院连绵不绝,辉煌清冷,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名为“高贵”的气体。不说龙卿,她都感到强大的压力。

    沈清茗偷偷瞄了眼龙卿,发现她在无意识的做深呼吸!

    “阿卿?”

    龙卿猛然回神,只是略显轻松的笑了笑,随后猛地吸进一大口气,大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那决绝的背影,沉重的步伐,仿佛眼前的不是寝室,而是用来关押她的牢房!

    沈清茗紧紧揪着衣角,其实龙卿过的不好,也不开心,她都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如何让龙卿过得好,连安慰都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去安慰,没有解决之法的安慰只会显得那么苍白且徒劳。

    眼看着龙卿收起了所有骄傲和棱角,又变成一个愚钝又麻木的木头人,沈清茗狠狠咬了下舌尖,淡淡的血腥味和刺痛一激,怯意的手伸了出来,一把拉住了那人即将远去的衣袖。

    龙卿停下脚步,疑惑的看着勾住自己衣袖的小手。

    “要吃点东西吗?”找不到开口的路径,沈清茗只好随口开了个话题,她只想在爹娘不在的时候尽可能的和龙卿呆在一起。

    听到她的话,龙卿猛地抬起眸来,沈清茗眼尖的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立马抓住了这抹悸动:“好些天没尝我的手艺了罢?我去做几道菜给你。”

    龙卿脸上开心难掩,但很快又犹豫起来:“可是……你会累着的吧,今天才忙了一天不是?”

    “不碍事,我这就去。”沈清茗急急的要去做饭,相似的环境唤醒了龙卿压在心底的情愫,起身跟上她:“我和你一起去。”

    “好。”

    齐步走出的时候两人的手无意碰在一起,沈清茗习惯性的牵住了她的手,眼中笑意越甚,反观龙卿呆呆看了眼自己的手,脸也热了起来。

    入夜,沈家的庖厨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庖人们都知道沈清茗是沈家的大小姐,见大小姐过来了,忙不迭站好。

    “小姐可是要用饭?”

    “嗯,今晚有什么食材,我自己做。”

    “有鱼有rou……小姐想吃什么吩咐老奴就好。”

    “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吧。”

    庖人只好把位置让了出来,沈清茗在屋内寻找,见角落堆着几个大南瓜,遂抱起一个:“南瓜瓤rou好不好?”

    “都行,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龙卿看都没看南瓜一眼,只是痴痴的看着围起围裙洗手做羹汤的小媳妇。

    小媳妇开始做饭,她便自觉走到灶前,拿出几根柴火闷头生火。以前最喜欢就是这般,她们都是热爱生活的女子,一个喜欢做饭,一个喜欢吃饭,眼下虽然换了个地儿,这份欢喜还是一样的。

    沈清茗用刀沿着南瓜平行切开,把芯子挖空,南瓜瓤rou要rou糜,她又割了一块上好的腿rou,准备剁rou,龙卿却靠了过来:“我来罢。”

    看出龙卿眼底的跃跃欲试,沈清茗干脆把刀让给她,在龙卿全神贯注的剁rou的时候,她就在一旁指导,当然少不了埋汰她:“阿卿手生了。”

    “这般可行?”

    “不行,要摔打一下。”

    龙卿依言把rou糜抓起来,更加卖力的去蹂躏它,听着身旁悦耳嬉笑的小嗓音,她仿佛有使不完的劲。把rou糜处理好,沈清茗也开始烧饭了,龙卿还是充当她的助手,给她添水加柴。

    不时,厨房的烟囱便炊烟袅袅,饭香溢了满室。

    在nongnong的烟火气中,沈清茗把填满rou糜的南瓜放在蒸锅中蒸煮,又开始摊rou饼,rou糜在热油中发出了吱吱的炸声,偶尔溅出几滴热油,惊起掌勺之人的几声惊叫,而每次惊叫之后,总会有一个担忧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随后一同化为了质朴的傻笑。

    厨房的嘈杂掩盖了外界的声响,沉迷于打闹的二人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直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沈清茗和龙卿皆心头一跳,正在削土豆皮的龙卿甚至手掌打滑,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光洁的根茎在地上做着规律的旋转运动远离自己。沈清茗转过身,面向父亲有些紧张:“做饭。”

    同时,龙卿已垂下了头。

    沈青渊大步走进来,瞥了眼锅里炸的吱吱作响的rou饼,脸色却阴沉极了:“不是有庖人吗?”说着,一眼瞪向了外头等候的庖人:“你们怎么干活的?小姐要吃饭也不晓得做吗?”

    庖人们吓的“噗通”跪了一地:“老爷,是小姐说要做饭老奴才让出来的。”

    “小姐仁善体恤你们,你们倒是心安理得的偷懒,可是不想伺候我沈家的主子?不想在我沈家当厨就另寻高就吧。管家,给他们发这个月的月银就让他们走吧,另请一些愿意伺候主子的人来。”

    “不要呀老爷,老奴一家老小都依托老奴的月银过活,老奴知错了,知错了。”那老庖人跪在地上狠狠磕头,撞得地板砰砰响,很快石板就沾上了某些鲜红的颜色,触目惊心。几个小庖人见了也吓的浑身发抖,沈清茗于心不忍:“不关他们的事,这般辞退叫他上哪过活?”

    沈青渊仍是一脸冷意,冷哼了一声:“不愿伺候主子的下人要来作甚?”

    “爹。”

    “管家送客!”

    “老爷,老奴真的知错了,不要辞退老奴呀!”

    那老庖人颇为凄凉的被撵了出去,几个小庖人战战兢兢,冷汗早已浸透了他们后背的衣服,好在沈青渊并没有继续赶人。沈青渊覆手而立:“既然能进到沈家就要明沈家的家规,沈家不养闲人,今后吃什么做什么都吩咐下人去做,他们就是靠着沈家生活的,职责就是侍奉主子,断没有主子给下人做饭的!”

    “不至于……只是做饭而已……”沈清茗的声音越来越低,沈青渊转头逼近低头不语的龙卿,沉声道:“龙姑娘可是也觉得我沈家的待客之道不好?吃不得下人做的,非要小姐做的才能吃?”

    龙卿艰涩的吐出一个字:“我……”

    沈清茗急了:“没有,我和阿卿以前都是这样的……”

    “那是以前!”沈青渊厉声打断她:“以前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今后你不仅是你,你还是沈家的嫡女,一言一行都是关乎沈家和刘家的名声,嫡系大小姐给一个民妇做饭,传出去多不体面?”

    “爹!”

    “我们沈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一些出身低贱的人认不清身份就罢了,你是大小姐也认不清吗?”

    沈清茗眸子猛然一缩,而那边龙卿的声音已经紧随其后,首次听起来那么惊乱又失措:“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沈使君说得对,现在不是以前了,这样的事传出去很不体面,对清茗的名声也不好,我自己做些吃的就好。”

    “我给你做吧。”

    “不必了,不劳小姐了,我自己来就好。”

    一句生分的“小姐”令沈清茗生生噤声。只见龙卿匆忙走到灶前烹饭,以最快的速度把炸好的rou饼盛出来,放在碗里用酱醋简单拌了拌就端走了。她的脚步十分匆忙,连锅里的南瓜瓤rou都顾不上,便逃也似地夺门而出,在沈清茗眼里这一刻的龙卿像极了一个接受嗟来之食的乞丐!

    沈清茗心痛的无以复加,灯火阑珊间,在转身的一刹那,她看到龙卿眼角泛起的闪烁光泽。

    “爹,你说的太过分了,她不是外人,况且只是做一顿饭而已,不至于……”

    沈青渊冷意撇了她一眼:“不至于什么?”

    沈清茗把下唇咬的发白,眼圈也憋的通红。

    “爹知道你和她在乡下相依为命,感情很好,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你有爹有娘,既然来到京城,就该入乡随俗,不要把乡下的习惯带到这里来。你今天给她做饭,那明天那些下人就会说道你,那些下苦人嘴最是琐碎了,传出去都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对你的名声很不好。”

    “那也不能……”

    “不是不能的问题,是不应该的问题。她助你良多,爹也很感激她,把她安置在府上好吃好喝供应着,若你愿意今后专门修缮一座院子给她住都没问题,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逾越了去,女子的名声就是性命,你到底明不明白?”见她眼圈越来越红,水务在眼底不断打转,沈青渊只好软下语气。

    沈清茗低头不语,艰难的忍着泪意。她自然明白,这些天听的最多就是“人情世故”四个字了,但人情世故本身就是做给外人看的,那是外人吗?那是她的阿卿呀!

    见她死死咬唇不肯服输,倔强的性子倒和当年的他如出一辙,沈青渊假意温声道:“爹说的话你好好想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知恩图报本是女子的美德,但报答也不是只有那一种法子。”

    “……我知道了。”

    沈青渊看着她,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明白他刚刚的弦外音。不过清楚这丫头性子有多倔,继续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改口道:“听管家说今日你去西乡那边巡查了?”

    “嗯。”

    “有什么发现?”

    果然还是那么冷冰冰的语气。沈清茗看了眼他,生生把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别开头:“没有。”

    “没有?”沈青渊蹙眉。

    “女儿愚钝,发现了些问题,但不晓得有什么改进之法。”

    “那就多读点书,你外祖父对你主张的变革赞不绝口,过些日子寻个机会让你和几位大人先谈谈,今后你还得面圣呢,好好想想如何让皇上赏识才是正事,莫要总心思放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

    “我知道了。”

    沈青渊复叹了声气,板着有些阴沉的脸走了。刘夫人后脚走进来,见沈清茗眼圈红肿,担忧道:“你爹今天心情不好,说话比较冲,你莫要往心里去。”

    “我没有往心里去。”

    沈清茗用力吸了吸鼻子,神色恢复了淡然。刘夫人见她又出现了生人勿进的状态,也是头疼。沈清茗性子很好,远看温和,但其实只要一靠近就会发现,她浑身竖满了尖刺,很难和她建立信任。

    面对这样的沈清茗,纵使常年周旋于贵人圈子的她都一筹莫展:“唉,你要明白,你已经长大了。”

    “那又如何?”

    刘夫人张着嘴:“如何?长大了该明事理……”

    “我晓得明事理!不劳夫人提醒!我还有事要忙,夫人请自便。”

    这大概是沈清茗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么生硬的话去回绝一个人,甚至可以说非常无礼了,面对老沈家她都不曾这样过。刘夫人生生被唬住了,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她把锅中的南瓜瓤rou取出来,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彼时龙卿已经逃回了自己的客房,把炸好的rou饼混着米饭一起吃,只是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眼眶也越来越热,但同样倔强的她硬是一声不吭,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更是急忙抹了把脸,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

    门外之人特意等待了一小会儿,才推门进来。龙卿已然平复下来,就是书案上的几滴湿润的水痕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

    沈清茗看到那呈现滴落状的水痕,顿觉刺眼非常,不敢多看,也不敢看龙卿的脸,只是把蒸好的南瓜瓤rou和一盅安神汤端了上来:“快吃罢。”

    “嗯。”

    两人都没有看对方,房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变的异常稀薄,让人难以呼吸。她愈发认为自己对不起龙卿,不仅没法让爹娘接纳龙卿,还让龙卿替她吃下这种委屈。缓了一会儿神色,沈清茗轻声唤她:“阿卿。”

    “怎、怎么了?”

    忽略那不着痕迹的停顿,沈清茗喉咙发堵,双手握的死紧,沉重道:“方才爹他……”

    “不必解释的,是我逾越在先,毕竟现在不同以往了嘛。”龙卿惨然的笑了笑,沈清茗忙背过身:“那你……”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了。”

    “那你早点歇下,我明天再给你添些菜。”

    “好。”

    简单对话之后,沈清茗几乎立马逃离了这里,生怕多呆一会儿,她就要愧疚的无地自容了。

    夜间,秋月端着洗漱的水盆进来,看着的便是回到闺房就一句话都不说的沈清茗,一改白天健谈灵动的小女儿模样,劝导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不说沈清茗,回到沈家她和家丁们也回归了原本的身份,贫贱二字刻在额头上,致使白天的豪情壮志尽数化为过眼云烟,热血烟消云散,只余一片怅然。

    “小姐……”

    “你也觉得她很差劲吗?”沈清茗抹了下眼睛,布满血丝的眸子看着秋月。秋月浑身一震,明白沈清茗话中的“她”指代谁,想到白天那个一心一意为百姓谋福祉的青年女子,她低声道:“奴婢觉得她很好。”

    “是呀,她很好,不过是一群沽名钓誉的囊虫,凭什么看不起她。”沈清茗脸上满是痛色,哽咽说出这句话,却令秋月更加担心了:“小姐莫要气坏身子。”

    “算了,我累了要歇了。”

    “那我给小姐点支安神香吧。”

    “不必了,你下去吧。”

    秋月只好给她放下了床帏,又熄了灯火才退出去。

    今晚沈清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眠,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彻心的酸楚,一时难过的无法自抑。寻到了爹娘,阿卿也在身边,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许多人的称赞,变革也在顺利进行,明明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当,却为何感觉阿卿好像离她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