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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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三岁,苍时分化成乾元。 太早了,实在是太早了。 兵权,朝政,人心,谢曼还没有来得及控制住所有能让她把天下握在掌心的东西,最坏的那个可能性就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苍庆之站在凌风阁前,背后传来他们女儿虚弱而痛苦的啜泣。 “你来了。”帝王甚至显出几分从容,他颇为亲热地牵住浑身僵冷的谢曼,“来祝贺孤的女儿分化为干元吗?” “还是说……皇后对她还不够满意,觉得这样的长公主还不够继承大统,要为孤再诞下一个皇子?”男人的手掌轻柔地贴上她的小腹,“只是不知道阿曼的身体受不受得住。” 疯了,全都疯了,谢曼想。 “刃一。” 寒光从苍庆之腹部穿过,暗卫的手法很巧,从外部看不出什么,内脏却已成了一团rou泥。 帝王跌落在地,血泊在缓慢扩大,他盯着谢曼飞奔进长公主府时嘴角依然带着笑。 苍庆之从来没能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皇位是这样,家人是这样,谢曼也是这样。心机谋略,讨巧卖乖,精湛琴艺,他怎么努力都换不来。 可他想,至少此时此刻她的恨是属于自己的。他终于能得到他所爱之人的一部分了。 (2) 刃一是第二次见到谢曼这样失态。 高傲如谢二小姐,擅骑射武功兼之琴艺绘画,虽然是女子难以施展宏图大志,但如果成为干元,受到的限制会少很多,至少不会被拘在府中做足不出户的某家夫人。 刃一担心自己干元的信香会影响到二小姐,十五岁刚分化就自毁了腺体,脖颈后刀刀深刻入骨。 如果能就这样相伴一生,也是件好事,他想。 可天不遂人愿,谢曼分化成坤泽的第二天,一纸婚书寄来,买断了她生命的所有可能性。 谢家需要人控制当今圣上,苍庆之需要兵权的支持,于是当初那个笑着承诺等到了开府年龄后就带他远走高飞的少女身着大衫霞帔,做了君臣相和的牺牲品。 他看着她麻木地出嫁,侍寝,曾经鲜活的二小姐在那具躯壳里慢慢死去,她头戴华贵的凤冠,衣裙上金丝银络层层叠叠,雍容地坐在皇后的位置上。 直到苍时出生。 可能是疼痛把她唤醒,也可能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谢曼不再像一个活死人,困水被风吹皱而泛起涟漪。 直到今天。 (3) 苍时觉得自己很幸运,真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讨人厌的父王死了,自己分化成干元,那枚带着铁锈和铅汞味道的不老药没能毒死她,母后还找了个小屁孩来做皇上,平时自己只要贴个抑制贴装作常仪就行,无事一身轻。 长公主的生活和之前没有什么大的不同,也就是每旬多了三节课,以及身边多了个暗卫,仅此而已。 母后说那是属于她的暗卫,苍时不喜欢这种描述,这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听起来像是她的所有物,而物品都是死的,没有感情的,虽然刃十一也确实冷冰冰没什么人味就是了。 还有就是“她的”这两个字像份无形的契约,刃十一是她的暗卫,那苍时也就是他的主人,这样的一种联系把她绑住了,苍时认为自己本不应该喜欢这种束缚,生长在到处都是眼线的宫墙内,她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她真的乐在其中。 同龄的玩伴,可以随便对着他犯傻,不用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因为知道自己的干元的身份和他在一起可以不用贴抑制贴,也是绝对安全的倾诉对象,更毋须计较得失,毕竟对他的好一定会有回报。 苍时坐在池塘边触碰清澈的水,把水面上一片片的阳光都搅散,那些胖乎乎白底红花的锦鲤就游过来嘬她的手指。 她忽然问道:“十一,你的信香会是什么味道的?” 刃十一在公主背后摇了摇头,苍时看着摇晃池面上对方有些变形的影子笑出了声。 “公主希望属下分化?” 他已经十六岁了,通常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分化大概率就是常仪。 苍时思索了一下,她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只要是刃十一,管他干元坤泽常仪,怎么都好。 “没有,就是好奇下你会是什么味道的。” (4) 一语成谶。 他是在刃一的课上突然分化的,男人在给他服下应急的药后只是沉默地摇头。既然分化成坤泽,暗卫这条路基本上就断了,雨露期先不去提它,坤泽的体质比常人差了不止一星半点,暗卫是要护主的,这样谁护谁都不一定。 刃十一挣扎着起身跪在地上,说他愿意割去腺体,终身服药,只求留在公主身边。 你何必如此呢?刃一对他说,长公主那样喜欢你,要留在她身边完全没有必要以暗卫的身份,我再给你点时间,自己想想清楚吧。 刃一没有想到的是,不服输的少年人在分化第二天就从床上爬起来,往脖子上围了块破布就跑到暗卫营里把他的同期全部揍了一顿,他分化前和师兄弟的较量往往都是点到为止,然而这次是真的发了狠。 他看着横了一地的徒弟们和半跪在他面前的刃十一,说不出话来。 半晌,只无奈地吐出一句:“日后习武绝不可懈怠。” (5) 对于苍时来说,刃十一就是突然消失了两天,然后又突然回来了。 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他戴上了和一叔同款的围巾,这算什么?父子装,师徒装?苍时被自己的想法给逗乐了。 她不打算问刃十一去了哪里,大家都长大了,总要给小伙伴一点私人空间。只是叮嘱对方下次离开之前要和自己说一声,免得苍时七拉八扯地瞎想。 刃十一对苍时的靠近胆战心惊,生怕对方发现什么端倪,稀里糊涂应了两声就回到影子里去了。 真奇怪。 (6) 苍何被推下水池的半年后苍时才知晓此事,可迟来的同情和安慰早已经不合时宜。她不知道处于什么心情去看了那个差点淹死皇帝的池子,在岸边发现一条用树枝钉在地面上的锦鲤。 那条鱼已经死了,惨白的腹部开裂,流出一滩腥臭暗红的内脏,背部明亮的橘色依然艳丽,让她想起御花园里曾啄吻过她指尖的那几条。血液和腐烂的气味涌进鼻腔,引发一阵难以抑制的干呕。 苍时忘性大,但即使如此也花了几个月才抹去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直到她在立府后某个下着暴雨,水腥气很浓的晚上突然又想起这幅画面。 她打开窗看着不远处的皇宫,白色的电弧在夜幕里闪过,然后雷声轰隆隆压下来,像是有一只手攥住她的心脏,从内部把她往下扯。 长公主鲜少怕过什么东西,能让贵女们惊叫的虫蚁是她童年的玩具,而鬼怪之流是亏心人才会躲避的,就算是那条死鱼也只是让苍时感到厌恶。 但她此时此刻的确是在恐惧,苍时确信不是因为雷雨天,毕竟她幼时也能在电光和响声中安然入眠,没理由成年后突然就会开始怕。 所以她在怕什么呢?苍时苦思冥想,她想起那条鱼或深或浅的红色,又想到母亲的发和父皇死去时身下的血泊。 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惧怕精巧驱动既定事件的齿轮,看不见的地方早已扭曲的人心,以及那些如天命般难以更改的东西。 地面水潭上的灯影被雨水撕碎,苍时回头,不再看窗外。 (7) 苍时第二天去拜访母后,半个时辰不到就被赶出来了。 “你就这么跑过来了?”太后眼底的欣喜在苍时伏在她膝头时熄灭,“没贴抑制贴?” “怎么可能!”长公主拉低领子,向母亲露出后颈,“女儿还不至于忘记这种事。” 静默站在谢曼身后的刃一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苍时没怎么听清楚,只发现自己母亲脸色变得很奇怪。 “易感期就别再出门了,玩心收一收,被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苍时第一次易感期,尚且没什么感觉,她轻松道:“不是有可以压制的药?” 然后她妈就发火了,说这种药对身体伤害很大,短期吃怎么怎么样,长期吃怎么怎么样,听得苍时云里雾里,自己母亲什么时候变成医者了? 一直听到阳虚体弱,正在想母亲为什么对干元的药这么了解的苍时福至心灵,问是不是一叔吃完药之后阳痿了所以母亲才对这个这么上心。 殿中是能吓死人的寂静。 太后的暗卫没忍住笑出了声。 (8) 两个干元被打包扔出桐宫。 “对不起啊一叔,我也没想到母后会这样生气,把你也赶出来了。” “在下只是护送长公主出宫,并没有‘被赶’一说。” 苍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句玩笑话让她的家庭即将分崩离析,而小爹还在自欺欺人。 无所谓了,反正今晚挨揍的总不会是长公主。 她顿了顿,又问刃一有关易感期的事。 刃一说他刚开始是想要服药的,但是二小姐不让,后来都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熬过去就好了。 (9) 苍时回府时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仲夏的日头太烈,她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再多走一步就要中暑。 “刃十一。” 暗卫出现在她身侧,长公主看着他的高领一阵无语,更可怕的是他颊边还没有汗,只是脸有些发红,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热的样子。 苍时和他打商量,问能不能帮忙把她背回去,实在走不动了。 “殿下何不乘马车?” 她感觉自己信香一直在往外逸散,故而一直挑着偏僻的路走,这地方哪里能租借到马车?刃十一当真是个不会体谅人的。 没办法,苍时以扣钱加月俸之类的话颠来倒去威逼利诱半天,刃十一才勉勉强强答应。 爬到对方身上,手臂搂住对方脖子,腿弯被稳稳托住,是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 她用脸去蹭他背上微凉有些粗糙的布料,贴着对方衣物缓慢地呼吸,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一点热度。头脑混沌中她好像能感受到和皂角不同的味道,仔细去闻又没有。 刃十一僵住了一会,然后运起轻功飞也似地往长公主府赶。到了地方就把人放下,他看着苍时站稳,就立马消失,躲到影子里去了。 苍时跌跌撞撞走到自己房间,她屏退来询问的侍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 只要……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她开始庆幸府里全是常仪闻不见自己的信香,苍时撕掉抑制贴, 明明刚才还很正常,她还能自如地说话,插科打诨,可现在无力感席卷全身,难以抑制的孤独和空虚潮水一样地漫上来。 没有用的,这不像情欲,或者说哪怕是情欲都比这好受一点。苍时感觉自己忽冷忽热,没来由的恐惧将她淹没,她想逃出去,逃出这个只有自己的房间。 手指在触上门栓的瞬间缩回,她现在根本不可能控制自己的行动,而一步错步步错,踏出门后根本就不可能回头。 她像被关住的猫一样用指甲挠着门,苍时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她要用什么东西填补内心的空缺,她要一个人来承载她的无措和恐惧。 要找到刃十一,无论用什么手段,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东西。 完了,她都在想什么啊。 这些和她所接受到教育本就是相悖的,爱一个人就应该要给他自由的权利,没谁能永远cao纵另一个人的思想情感,放飞的蝴蝶如果不再回来你就从来没有得到过它。 怎么可以被本能控制而去伤害自己所爱之人呢? 苍时退后两步,快要跌倒在地时,被人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