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他在试着记住。
三年前叶堇就从这片海跳下去。 难得放假回国,留学数年的未婚妻问他叶堇葬在哪,要去扫墓祭拜。他一时竟记不清。 过了葬礼当天,他从未踏足叶堇住的公墓区,想起他都是去海边。 女孩的表情当时便变得奇异,抬头打量他一会儿,忽然说:「好在让你帮忙了。」 「怎么?」他轻轻笑了,半开玩笑,「该不会担心我自杀?」 「谁自杀都不会是你。」未婚妻似乎同样在开玩笑,语调轻松,「我怕你哪天再进警局。」 很明显她在暗指黎潮。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最近在想。 很认真地在想。 可不可以把她弄回家。 任何方法,只要能挽回她,都有可能被他付诸实践。 「是么?什么时候犯过罪?」 女孩当时在看他的设备,显示屏正进行摄像回放,录像中无论背景还是人形都美得天衣无缝。这是她的工作。网络视频博主,简单地说就是网红,需要积累大量视频素材。回国后离开长期配合的摄影师,又不想浪费做Vlog的好题材,她干脆叫叶青来帮忙当摄影。这些天叶青大部分时间在忙这个。 反正他学过,正经科班出身的导演系学生,有点天才的天分在身上,水平比她国外的搭档还高。最重要的是成天闲着没事还欠她人情,使唤起来没一点心理负担。 「放着天分不用也是犯罪。」同为豪门出身的女孩丝滑地绕过话题,「真不考虑出去?你这水平不深造就是浪费。我在那边认识一个做小众文艺片的导演,电影评分都在八分以上,你们风格挺像的,需要引荐吗?」 她推荐的人应该不会错。 可叶堇在这。 …还有黎潮。 她不会陪他。 视频拍了很多段,女孩抱着摄影机飞快审阅,一个一个告诉他哪段留哪段要,翻到最后一段,两人都没意识到,仍在按动次级选项。于是画面从室外倏忽转为室内,屏幕显示出一张画风迥异的女性照片。 位置在他的酒吧,二层黑白分明的卧室,雪白灯光照耀。看起来年长几岁的女性穿着靛青色的吊带睡裙,肩头圆润柔和,湿发如藻流泻。似乎是隔着一段距离拍的,背景是窗外深蓝夜幕。她侧着脸,双臂环膝,视线向外,缀泪睫毛微垂,身影溶于如水浓夜,裸露肌肤像一团雾白淡凉的水汽,一部分即将升腾飘逸,一部分化为液滴坠落。 「……」 女孩安静片刻,说,「是电影演员吗?」 叶青「?」 「问问她,考虑一下签我的工作室?」 叶青「…」 「原来是真的啊。」女孩多少有些促狭地笑起来,「还以为你不会喜欢上谁呢,结果居然陷得这么深,把女朋友拍得像清冷仙女一样,画面感情快溢出来了。比我的好看多了。」 天分。画面。感情。 深夜潮水上涨,步行栈道嘎吱作响。过了看得见跨海大桥霓虹的位置,取而代之的照明是观景灯,一路向外延伸。 叶堇死前就沿着这条路走到桥对面沙滩,那时观景灯已经灭了。他跟在少年身后,眼看着弟弟一路走到最后,撑起身子跨越围栏,赤足踩向沙滩,一步一步走进涨潮的海。 水淹到腰时叶堇给他打电话。 叶青挂了两次,直到水淹过少年的肩膀,夜间海水灌入脖颈。他第三次才接。 可能是水太冷了。电话那头叶堇的声音在生理颤抖,语调平稳冷静到可怕。 「——你满意了吗?」 他隔着栅栏看叶堇的背影。 那时少年的背影已经快消失了,他始终站在一个位置,慢慢上涌的潮水仿佛漆黑柔软的巨兽,将面前一切吞没殆尽。 身边人都以为那时叶堇打电话给他是想求助。后来警察局做笔录,负责案件的警察似乎也这么想。客观而言,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长时间的放任而已。但在那种情形下,放任等同于见死不救。叶堇生日早,那时刚好成年,成年兄弟之间是没有救助义务的,因此,即便当时负责的警察全程冷眼,仍没有抓捕他的理由。 但叶青直到现在都不觉得那是求助。 他真心实意觉得叶堇自己一定想死。他只是帮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忙。 他不确定到底哪边是误会。 少年的遗体被冲到岸边,刚好赶上盛夏炽烈的日出。天际染成烟逸的淡粉,云霞橙光淡雅,远方灿阳从海平面升起,落下薄而浓烈的烂漫金光。 叶青作为第一发现人报警。 夏天早上太阳五点就升起。发现尸体需要通知家属认尸,叶岳奇和沈韵从家里赶到警察局。他头一次见到叶岳奇那副表情。 好像脚下的地突然裂开了口子,要像吞没叶堇的海一样把他吞下,父亲的神色被警局灰色的大地淹没。 沈韵掉了几滴眼泪便冷静下来,转身牵大儿子的手,轻声问他夜里冷不冷。并不冷,甚至湿热不堪,就是海风吹得头疼。母亲勉强笑了一下,说那小堇还不算太难过。 眼神从小儿子身上挪开之后,父亲的角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警局结结实实抽了大儿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是叶岳奇第一次正眼看他。 他没把那句话说出来。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 ——死的怎么不是你? 海的边际还在扩张。 冬天晚上的海比夏天冷得多。 最近不是叶堇的祭日,离他死的日子远得很,可他这些天频繁想起跳海自尽的弟弟。 …… …… 夜风夹杂潮湿腥气。 衣摆凌乱翻飞,沙砾在脚下滚动,发出沙沙细响。 刻下生卒日期的银牌硌着胸口。 染湿的沙子又腥又黏,他不想碰到,不想弄湿鞋。不踩上去手就没办法碰到水,可踩上去涨潮的浪又会把衣角打湿。弄脏衣服无所谓,但沙子和海腥比普通污渍更难处理,他接受不了把这种衣服穿回家。 结果,海的边际蔓延,他就跟着一步一步向后退,一直退,退到最边缘,回到栅栏外。 观景灯已经熄灭了。桥上霓虹黯淡下去,海面回归本真。栈道发出嘎吱细响,伴随潮水寂静涌动。 口袋里手机发出暗暗的光。 屏幕预览显示有人打来电话。 …? 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打过来。 接听后,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保持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黎潮才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你想看日出吗?” “…想看么?我随时都可以。” “日出,”她接着说,“我好像没在有海的地方看过。你见过吗?” “…几年前见过。”他安静片刻,轻轻说,“我更想和你一起看。” “我知道了。” 最后一声,嘎吱栈道声重叠,电话挂断,应答倏忽响在耳畔,手臂同时坠下沉沉重量。他怔住了,回过头。黎潮全副武装,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帽子足足戴了两层,毛茸茸的手套像猫爪,下巴藏进粉白菱格围巾,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动作接近粗暴地把同样厚重的羽绒服塞进他手里,眼睛还在瞪他。 眼前画面倏忽重叠。 胸口某处重重一跳。 唇角不由自主上扬,缠绕周身诅咒般浓郁的线条忽而散去。青年接住恋人送来的外衣,凝视这张脸唯一露出却已足够熟悉的眼眸,倾身握住她的手。 “黎潮,”他满足地说,“你担心我。” 最初的目的就是引起她的担忧、同情、或者愧疚。他的目的达成了。 和他一对儿的菱格围巾下,恋人不甘愿地咬住嘴唇,扯开他的手。 “你房间衣柜怎么一件羽绒服都没有?” 她提起刚塞给他的外套,这一次直接展开,绕到背后踮脚披在他的肩上。他乖乖配合,视线追逐她的影子,刚一回到面前,便又一次捉住她,牵住她的双手,倾身凝望她的眼睛。 “所以,把他的偷来了?” “他让我带的!谁会偷啊。” “放在店里,没来得及收。” “那也不至于一件没有吧。你穿打底裤了吗?” “……” “算了。你自己的事,我懒得…” “…穿了。” 感觉比踩进湿漉漉的沙子还难受。他极力忍下提及这种…「生活」话题的异样不适,不自觉握紧她的手,恳切地、安抚地说: “——我记住了。” 隔着毛绒绒的粉色手套,掌心温度缓慢传递。 他的手还是那样,冻得像冰,仿佛想要汲取你的热度,交握掌心收紧发痛。 你说的话,他在试着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