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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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漫长的白色围墙,墙内与墙外,事实上像是两个世界。 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古老建筑,内部据说仍旧是初建时的模样。木质的长廊围绕着宽阔的前院,来往者皆穿着这西式或是东瀛制式的正装,但也只是低垂着目光,不敢与他们直视。若非进来之前看到了外面仍是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柏油马路电线杆,叶星河都要怀疑自己进了不同的世界。 只是,这个建筑内侧,好像有什么异响。 还有,自进来的一刻,不,自敲门的一刻,她就感觉到某种莫名的压抑,某种她最为讨厌的感觉。 令她窒息。 跟随着郁人,沿着漫长的廊道不断穿行,那扰人的异响却是越来越近。规律的响声不断响起,隐隐约约,她好像听见了沉重的喘息。 然后就在下一个进入的庭院,她看见了一群人静默地站在庭院侧边,而庭院的中央,则是一名男子被褪去了下着,正在遭受杖责。 一下下的木板毫不留情的落下,沉闷的响声在皮肤与木料接触的瞬间响起,留下更为深邃的印记。架子上的男人在每一下的责打之间都猛吸一口气,却不曾叫喊出声。四周的围观者神色肃穆,有些甚至还是孩童的模样,纵然脸上露着害怕,却也是咬着牙不肯发出声响。 唯一出自人类的声音,不过是某位行刑官报数的声音。 这样诡异的画面,不由得让她汗毛竖立。 “…这是怎么回事。”直到离开了那片庭院,叶星河感觉到窒息感略有减少,才敢压低声音向郁人发问。 “杖刑这样的事,向来都是用来处理那些没有抓到魔物,反倒造成伤亡的术士的。”郁人只是言语淡淡,像是早就习以为常,“约莫又是境内哪里任务没有完成,出了人命吧。” “就算是任务没有完成,这未免也…” “我也挨过。” 简单的一句话,却把叶星河所有的震惊与质疑咽了回去。想起初见郁人时他腿脚不便的样子,又想起那时下城区每夜的混乱。 不由自主,叶星河面色沉重了起来,站在了原地。 “…荧?”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郁人也停下了脚步,回过了身,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怎么了?” 仍旧是冬日,这样的行刑声在最后的木杖落下后,终于归于寂静。隔壁的庭院传来了零零落落的脚步声,窃窃私语,也顺着寒冷的温度,渗入了这被挤压的空气。 “是我的错,我从前在你对魔物的态度上太苛责了,对不起。”沉默许久,叶星河才抬起了手,握住了郁人的手腕,微微低下了脑袋。 想起了自己从前无意中对他的不满,叶星河不免自责。在这样的强压,这样窒息的家族之下,郁人能够愿意和自己结盟已经是冒险,其余的东西,确实是为难他了。 “不必对我道歉,这件事情我从未怪过你。”郁人只是稍稍弯了弯嘴角,脸上有种莫名的释然,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陪我做完今天的戏,就好。” “好。”点了点头,轻声应着,又是听见了身后像是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叶星河松开了郁人的手。 继续向前走着,不过许久,便在一座如同东瀛庙宇一般的建筑停了下来。四周的其余建筑都是低调古朴,偏偏这座位于深处的建筑恢弘庞大,望到这座建筑的存在的时候,叶星河不由得怔了怔。 而郁人,明显也是第一次通过知觉“看”到这座建筑的模样。虽然自小就在这个院落长大,却也从未完整地知晓过它的外观。所以在他跟着记忆停留在此处之后,明显也是有所震惊。 二人停留的时刻,还不等他们站稳身子,这建筑的前门就被打开。一位身着朴素的年轻男子带着与院中众人同样恭顺的面容,踩着急步,走到了郁人的身前,稍稍对他鞠了一躬。 “郁人少爷,家主大人说,请直接去见他。”声音轻柔,年轻男子礼数齐全,并没有错漏。 “可是我传的信息是见…” “郁人少爷。” 不过是一瞬,那个男人,脸上的恭顺却瞬间转成了桀骜与不屑,仰起了下巴,眯着眼注视着郁人,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家主大人说了,请直接去见他。如果郁人少爷违令,在下有管教少爷的权力。” …好不爽。 保持着扑克脸,站在郁人身后的叶星河虽然面上压着,心里的白眼早就翻到了天上去。前段时间和郁人呆久了,自己的东瀛话水平倒是提升了不少。然而这样的傲慢,不需要她提升语言水平就能看得出来,若不是她不希望郁人难做人,她真的很想暴揍一顿这个家伙。 喀吱一声,她听见了骨节被捏响的声音,从郁人的手中传了出来。很明显,那个男人也听到了,却也只是满不在乎地扯着嘴角,不屑地看着他们。 …受不住,真是受不住。 稍稍上前一步,叶星河将手搭在了郁人的肩上。搭上他身体的瞬间,她能够感觉到郁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明显对于这个人的态度,他在某种程度上也在忍耐。借由搭肩的动作,她的手指悄然碰到了郁人的颈侧。 “别忘了,要我出手的时候喊我。”透过肢体接触,她将心里所想传递到了郁人的神识之中,“我一直在你身后。” 郁人咬了咬唇,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哟,这位小哥倒是面生,莫非是郁人少爷的男宠?不过不管是哪来的,没有家主的传召,不允许进入大殿。” 分明之前是有意忽视叶星河,男人到了现在才看向她开了口。对着郁人的时候至少还满嘴敬语,看见陌生面容,又是最为不受重视的郁人带来的人,那些所谓敬语便全部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冷漠地看向叶星河,男人的眼中只写着四个字,居高临下。 但是对这样的话语,她倒也并不恼怒。对她这样的讥讽嘴脸她见多了,她向来是不在意的。 可是郁人似乎很在意,面上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双拳也在身旁握了紧。 “放尊重点,他是我的…‘契兽’,他会随我去见父亲。” “呵,郁人少爷怕不是脑子也随眼睛一起坏了,不过是…什么?!” 就像门口的婆婆一样,这个男人,在反应过来“契兽”二字是联系在叶星河这样的人型生物身上瞬间,脸色瞬间白了下来。瞪大了双眼,结巴了许久,因为惊吓,而愣在了原地。 突然很想搞事情啊… 叶星河默默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 幻术撤下,她将隐去的魔族特征全然显露。染上魔力颜色的双眼,尖锐的长耳,人类不可能拥有的外貌呈现在了她的脸上。纵然是以男身示人,但这样的显摆,也是足够了。 眯着眼笑了笑,看着那男人恐惧得颤抖着的样子,她只觉得有趣。 “哟,这位小哥。”说着,她伸出手,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拍了拍男人的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男人爆发了惊叫,然后昏死了过去。 啊,她现在可以理解那些血族怎么这么喜欢恐吓人类了,真的会让人上瘾。 看着地上瘫软着口吐白沫的男人,她叹了口气。 “…你做了什么?”身前的郁人看不见她样貌的变化,毕竟魂体还是同一个,她也没有使用魔力,于是那男人突然的昏迷,在他眼里就显得十分可疑。 “我觉得契兽呢就要有契兽的模样,你说是不是,郁人少爷?”轻笑一声,叶星河只是歪了歪脑袋,无辜地看着他,“我不过是把魔物该有的脸露了出来,他就吓昏过去了。” “…真的没做别的?”郁人明显露出一副不信任的神情,但是,叶星河却也捕捉到了他脸上那像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冤枉啊,我的主人。”装腔作势,却是让她也笑了场,强压着笑意摇了摇头,她只是抱着双臂,“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 沉默了许久,郁人叹了口气,轻轻踢了那男人两脚,发现他是真的昏迷不得动弹了,才站起了身。 “让他在这待着吧,一会会有人管他的,走吧。” “是。”带着笑意,也是为了防止地上的家伙不过是装晕,叶星河并没有脱离角色,温和地应着。 * 真是…父慈子孝的场面呢。 默默跪坐在屏风之后,叶星河听着屏风前端二人那语速极快的争吵,叹了一口气。 主要问题是她听不懂,再者,是郁人暂时不许她插手他和他父亲之间的事情,所以她除了等待,也没有别的办法。 不过这爹骂得是真的难听就是了。 什么“只是为了抢功”,“残废”,“骗子”,“妾生子”,“丢人现眼的废物”,这都还是建立在东瀛话之中本来就没有多少骂人的词汇里骂出来的。 她也听得挺不爽的,只是她的立场,暂时不允许她参与进去这对父子之间的战争,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神游。 说起来,这座大殿还真是有趣。一层一层都是用某种在人世间鲜少应用的特殊材料打制,她记得魔族是用这种材料来隔绝外界对魔力的探知。 如果不是这东西不好弄到,她也想有这样材质的安全屋。如果能一直在这里待着,只怕不用任何掩饰,神明都无法探知她的存在了。 只是他们这个家族是怎么知道—— 啪,清脆的响声从屏风之后响起,打断了叶星河的出神。慌忙端坐起身体,透过屏风,她却隐约看到郁人瘫坐在了地上,手像是捂着脸。 而那个被他叫做父亲的人,手上却拿着一柄鞭子。 “…把你的契兽转移给我!” “我说过了,父亲。我拒绝——呃!” 鞭声随着拒绝的话语再一次落下,骤然的炸响,却像是落在了叶星河的心上,令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父亲…竟是为了要她这个契兽,而在打他的亲生儿子? 手有些僵硬,握住了面前的茶杯,她摒住了呼吸。 “你以为你这样的废物配拥有这种高级货?”屏风后,那个父亲的辱骂,则是没有停止的迹象,“我才是家主,源家的族兽只有都只有家主才配拥有,你不过是一个眼瞎的庶子,你有什么资格握着这样的东西?” 啪,又是一道鞭响,叶星河手上的茶杯被她捏出了一道裂痕,里面的茶水缓缓地渗到了她的手心,滴落在了地面。 那个鞭子有魔力的震动,用法器鞭打不过是人类的亲儿子,这个父亲,是什么畜生… 说起来,这个屋子只要合上,外面就不能随意探知,更不可能闯入来着。 茶杯碎裂,屏风之后的叶星河努力降低存在感,只是cao纵着身后的门完全闭合。 “…好,很好。既然你不给,那我会自己拿。”封闭的咒语之间,她隐约的听见了这个脑子明显有点毛病的男人的声音,“御令——” “荧,快躲开——” 屏风被突然冒出的某种猛兽砸碎,叶星河只是神色淡淡,平静地端坐在原地。那被家主召出来的…或许是他自己的契兽,或许是所谓的“族兽”,毛发竖立,露着锋利的獠牙,狠厉地盯着叶星河所在之处。 是魔界的大猫呢… 一下认出了眼前的魔兽,叶星河只是摇了摇头,捏了个小诀,把被她捏碎的茶杯又拼了回去。 白色的毛发或许是因为某种契印,染上了载满魔力的气场,那大猫压着身子,低声沉鸣,爪尖的利刃像是淬了毒,染着异样的颜色;须间也已经泛了白,看样子已经很老了。 魔界的大猫是平和的灵兽,可通人性,可传人语,甚至寿命可达千载。在魔界,倒是没有人不把这样的灵兽作为祥瑞,只是在这里… 她看见了它颈间被磨损的毛皮,爪间的旧伤,以及它那分明带着几分恐惧的双眼。 “转换契兽的所有权,要怎么做呢…”喃喃着,她的目光,落向了源家所谓的家主,然后站起了身。 她从郁人那里听说过的,就是要用争夺者的契兽去打败被争夺者的契兽。自然,抢完之后那契兽是死是活,大约也无人在意。 所以她的手,只是轻柔地落在了颤抖着的大猫头顶。 “杀了我。”她听见了它的声音。 藏于血脉之间的契约,被她强行破碎。解开禁制露出了魔神的模样,纵然只是男身,那不可忽略的压迫感,也使得手握鞭子的男人直不起身子。 契约的反噬瞬间暴起,沿着她的手臂就要向上攀去,将这破坏盟约的存在完全噬咬。然而这与契兽之间的契约不过是魔族所用的契约的拙劣复制品,绝对的威压之下,它们也只能堪堪破碎。 契约破裂,不再被压制能力的灵兽这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温暖的光芒笼罩着它的毛皮,它俯首于叶星河之前,只是默然。 她并没有做所谓的转换,她只是直接将那链接完全打破了。 “这位大叔。” 一步一步,她用着一种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带着那就算是魔族见了都会受到惊吓的模样,向着那位家主走去,“一直在那里叽叽喳喳啰啰嗦嗦,只为了一个所谓的契兽,你不觉得很累吗?” “荧,你…” “郁人你先等着,我和他有点话要聊聊。”抬手止住了郁人开口,叶星河的眼睛并没有离开地上那同样是被恐惧掌握了声带的男人,“首先说清楚,我,没有伤害任何人,除了那个茶杯以外,我也什么都没有破坏。甚至我还帮你把茶杯也给修好了——” 说着,她指了指地上的茶杯,然后半跪着,蹲下了身,沉默地盯着男人。 恐怖的寂静持续了许久,受不住叶星河的注视,那所谓的家主,终于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今天在这间屋子里的事情,我和郁人都不会说出去。我想大叔你当家主当了这么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比我这样的年轻人清楚。” 又是漫长的寂静,叶星河同样只是淡淡的看着地上的男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于是又过了许久,男人咽了口口水,才又再次点了点头。 “你也不会再为难郁人,他一会要去委员会提出的提案,你也会全力支持。” 身后被黑色染着的翅膀动了动,一片羽毛落在了家主的身上,吓得他身体甚至僵了片刻。叶星河只是笑笑,便把那羽毛捡了起来,一把火烧成了灰。 “以后,我和郁人,还要请大叔你多关照。” 不等男人回应,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作为禁制的戒指,戴回了手上。 身上的异状随着魔力再度被压制,瞬间消失在了叶星河的身上。重新褪回了人类的模样后,她只是淡然地扫向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把他努力伸手想要够到的鞭子,踹到了边上。 “你们继续,我在边上等着。”说着,她坐回了原位,又对着边上的大猫伸出了手,示意它向自己靠过来。 * “刚才多谢…” “啊,我本来以为你会怪我。” 已经结束了所谓委员会的会谈,终于得了闲,在没有人经过的后院内,叶星河和郁人才得以坐下好好说会话。 “白虎呢?它以后…” “它被你们叫做‘白虎‘吗?” 真是直截了当的名字,叶星河默默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它说它与人有约,留在你的家族是它的使命。我看它不愿离开,就让它留下了。”叹了口气,叶星河轻声说着,“我总觉得你们的家族或许从前和魔族有些瓜葛,毕竟,有太多不属于人类的东西了。” “谁知道呢。”郁人只是淡淡地应着,脸上明显写着落寞。抬起了手,他拂去了脸上伤口落下的湿润。 预想之中的话语权,其实并不属于他。若不是荧在那个内殿之内出了手,今日的会谈根本不会那么顺利。他知道,离开了他这所谓的“契兽”,他仍旧是家族之中最为没用的瞎眼少爷,没有人会高看他一眼。 就像从前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想属于这个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了。 至于荧是怎么出的手,又为什么有这样的压迫力,他已经不想去想了。 他只知道,没有任何力量的他… “想要学会掌握魔力么?”突然的问句让他愣在了原地,茫然地抬起了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荧要这么问他。 “你的体内,有很纯粹的魔力流动。我愿意收你做学生,教你如何运用它们。至于用这魔力做什么,是你的事情。我再问一次,你,想要学会掌握魔力么?”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脸,轻轻从那几道伤口上方拂去,然后他只感觉到一阵冰凉,随后疼痛消失。 魔力,本来是只属于魔物的,最为肮脏的东西。 至少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这么教导的。 可是… 荧使用魔力的时候的纯粹他不是没有看见,而过去的经验,所谓的“魔物”身上,其实对他而言,并没有肮脏的感觉。 但是… “为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那个人会提出这样的… “郁人不值得被这样对待,我只是做到我能做的事而已。而且我有条件,以后源家的事,我会通过你插手。” “还真是直接。”轻笑了一声,他却是垂下了脑袋。 “没什么瞒你的,你若是不愿意,我立刻就离开。” “我愿意。”毫不犹豫,郁人点了头。他同意的速度,甚至让叶星河吃了一惊。 “为什么,你不是…” “想要变强。” 想要变强,还有,他有一点点的私心。 想要继续在她的身边待着,他不讨厌这样的感觉。比起那除去母亲以外所有人都对他冷冰冰的家族,倒不如,和她多合作一段时间。 或许不仅仅是合作…或许他有那么一点点对她的力量产生了依赖。 “总之,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