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黎明破晓前

    做了高强度运动，两人都有些饿。港城是不夜都会，收拾停当后，他们决定下楼去附近吃糖水。

    “那……那你爸爸……”徐奈东吞吞吐吐地提醒，小心翼翼觑着姜绯的脸色，生怕她不高兴。

    姜绯淡淡一笑，又恢复成了那个冷静淡漠、老气横秋的样子。她耸了耸肩，不甚在意地说：“他要应酬，大概醉在哪里就不回酒店了吧。”

    徐奈东愀然，再一次生出早点把姜绯娶回家的心思。

    他们穿过酒店大门，早前那群墨西哥人早已经不见了。想来也是，他们折腾了许久，大约游客此时都去了什么兰桂坊之类的地方，哪会在这里逗留。

    小情侣牵着手，朝方才找前台打听来的糖水铺走去。南国这样的糖水铺很多，在港城，24小时营业的就更多。即便是在旺角这个黄金地块，转过两条小巷子依旧有只有当地人才找得到的老字号。

    他们在第二个十字路口站定，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港城的红绿灯也与云江不同，做得别有一番风情，连同街对面的霓虹招牌与街上疾驰的右舵汽车一起，时时刻刻提醒着姜绯这是另一片土地，有另一种文化和韵味。远处走过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像是有些醉意，整个人吊在男孩胳膊上。

    “我都唔想同你分开……”她嘟囔。

    姜绯回过头，再一次看向红灯的读秒。手心里传来徐奈东指尖的搔刮，她抬头，朝徐奈东笑笑，又垂下头。

    “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

    她突然轻声哼歌。刚唱了半句，又觉得不好意思，急急收住了声音。徐奈东鲜少听她唱歌，刚听懂调子，还没明白歌词的意思，却见她中途停下了。他心生不满，再次挠了挠姜绯的掌心。

    “好听。怎么不继续唱了？”

    姜绯只摇摇头笑：“会被人笑话的……我又不会讲粤语，只是瞎唱。”

    绿灯亮起，他们过了马路，走到街对面的糖水铺子。走进店里，姜绯要了陈皮红豆沙，徐奈东点了一份龟苓膏。他们拉开椅子，面对面坐下，徐奈东仍不死心，还在继续央求：“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再唱一段给我听好不好？”

    “我唱不好，又怕人笑。”姜绯捂着嘴偷笑，“你都不知道，这些港城人傲得很，别人唱一首他们的歌、谈一谈他们的电影，要是唱得不标准，或者哪句话没说好，便成了冒犯他们似的。”

    想到这几天旅途中见识到的那些眼高于顶的港城人，徐奈东也偷偷笑了笑。他转头去看老板，见老板在后厨忙活，没听见他们的嘀咕，这才放下心来。他没再纠缠唱歌的事情，只说：“不过，港城确实有不少独特的东西。比如港城的电影，在云江拍不了，就算在燕都也拍不了。”

    “是呀……比如《重庆森林》。”

    “《旺角卡门》。”

    “还有《花样年华》！”姜绯露出向往的神情，“《花样年华》里的旗袍好漂亮。”

    “可是，真要论起情节，我更喜欢《春光乍泄》。”徐奈东说。

    姜绯微微诧异。很多男生排斥这类题材的电影，就算看过也会装出厌恶的样子。不过，她却十分喜欢徐奈东的坦然。

    “我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样的片子。”姜绯如实相告。

    徐奈东挠了挠头。

    “我也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他腼腆一笑，“我希望遗憾可以弥补。所以电影里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姜绯默不作声，没再搭话。老板把糖水端了上来，姜绯拈着小勺子，一点一点舀豆沙往嘴里送。

    “你真的觉得，遗憾可以弥补吗？真的可以从头来过吗？”

    “当然。”徐奈东点头。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个美好的愿景，不正是姜绯一直在做的吗？重活一世，她缝缝补补，东拼西凑，捡起前世的遗憾，用自己微弱的力量，但愿无论是奶奶也好、徐奈东也好，全都可以“从头来过”。她至今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无法预知那些命中注定的悲剧是否还会再次上演。她用调羹轻轻敲打着碗壁，欣赏它们悦耳的脆响。她尽可能压下那些不愉快的念头，又重新谈起了电影。

    “可是，他们最后也没能‘从头来过’呀。”姜绯闷闷地说，“重逢，不见得都是美好的。想想《了不起的盖茨比》……”

    “那也总好过《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徐奈东笑着答。

    他们常这样凑在一起谈论音乐、艺术和文学。对于姜绯的“抬杠”，徐奈东并不以为意。他笑了笑，伸手为姜绯赶走盘旋在头顶的小飞蚊，又温和地说：“就算重逢不见得美好，最终的结局依旧潦倒，但总比天各一方，至死没能再相见来得好。还记得吗？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是……”

    徐奈东顿了顿，脸上浮现起回忆美梦时才会流露出的特有神情，缓缓道：“那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们在图书馆遇见。如果你那时候没有让我帮你拿书，大概我永远也没办法鼓足勇气认识你。”

    不是遇见，是重逢。

    姜绯在心里无声地纠正他，又感叹起世上的事总也逃不开“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八个字。上辈子，他们一个腼腆，一个闪躲，两个认不清自己心意的人都没能跨出那一步，以至于一朝错过，终生都再无可能。

    徐奈东转身去拿了个小碗，把自己碗里的龟苓膏盛出来一些给姜绯尝。他一边做这件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别这么悲观。也有重逢是好结局的。”

    姜绯不假思索地接话：“《霍乱时期的爱情》。”

    徐奈东抬起眸子。他们相视一笑，为彼此的心有灵犀雀跃。

    他们说起加西亚·马尔克斯，话题又转回到了博尔赫斯。他们的谈天信马由缰，不做刻意雕琢与计划，无论聊到哪里，另一个人都能接上话。

    吃完糖水，结过账，他们走出糖水铺。算时间，徐奈东该坐通宵班车回罗湖去了，他也知道该送姜绯回酒店休息了。他们沿着小巷子一条一条走，走进死胡同或是居民区就转出来，换一条路，继续这样漫无目的地牵着手走。他们谁也没有开口提分别的事，毕竟——

    人生不会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他们走过三个街区，绕了几条巷弄，走得口渴，于是他们去了便利店买水。从7-11出来，头顶的路灯闪烁了两下，姜绯清了清嗓子：“如果我们分开了。我是说如果。你会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男主角那样，找很多女人上床吗？”

    “我不会。”徐奈东迅速摇了摇头，“我志不在此。我大概会用网络游戏或者足球来麻痹失去你的痛苦。但那真的非常痛苦，所以最好不要分开。——那么，你呢？你会快速忘掉我，开启新生活吗？”

    他垂下头，微笑着看姜绯。

    姜绯背着手抬眼望他，静静的没有说话。

    “你会。”徐奈东下了结论，“你会做出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是的。”姜绯点了点头，“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会怪我吗？”

    “也许会恨你吧。但——我又会觉得有一种松了口气、终于放心了的感觉。”

    他的回答看起来荒谬，但的的确确就像是徐奈东这样的老好人会说出来的话。姜绯又想哭又想笑，捂着嘴轻咳两声。

    “可是，等我到了七十二岁的时候，如果再见到你，大概还是会为你心动。”

    “我很荣幸，meimei。”

    “那你会觉得费尔米娜是‘绿茶’吗？”

    “我从不批判艺术作品里人物的对错。人太复杂，没办法贴上标签，况且你说过……”

    “‘有些故事的存在并不是要我们评价对错，而是告诉我们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姜绯接过话头补充道。

    徐奈东假模假样地伸出手去牵姜绯的手，在她手背上吻了吻。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继续优哉游哉地徜徉在港城的街头，没有边际地聊。到了凌晨三点，不夜都会的商铺也开始陆陆续续关闭，只剩下一些通宵营业的打边炉和游戏厅。凌晨气温骤降，徐奈东把姜绯揽进怀里。他们依偎在一起，在一家老式录像厅外看古惑仔电影看得入了迷。

    “我从来没看过这种类型的片子。”姜绯说。

    “我也没有。”徐奈东说，“说起暴力美学，我还是喜欢昆汀的《杀死比尔》。还有我们的电影通识课结课报告……”

    他们的结课报告就是以昆汀电影为主题的。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不管什么都能唤起他们共同的回忆，无声地提醒着他们——不知不觉中，他们的羁绊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姜绯心领神会，也笑了起来。

    “你知道昆汀年轻的时候在影像店工作，据说受了很多邵氏武打片影响吗？”

    姜绯指着录像厅门口的一张邵氏老电影海报问徐奈东。

    徐奈东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积极响应：“走！”

    除此之外他们再没说别的话。付过票钱，两人进了放映厅；这里只有零星两三个人，要么是醉鬼，要么是夜不归宿的港大学子。徐奈东与姜绯在后排坐下，一开始还看得起劲；半个小时后，大约是从罗湖到旺角的奔波以及后续的体力活动耗光了徐奈东的精力，他头一歪，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姜绯凝望着徐奈东平静的睡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很想吻他，想感谢他，又因为怕他离开而不敢太爱他。她珍惜当下这个无话不谈的夜晚。可爱情总会耗尽，最终总要回归到很多个相顾无言的日日夜夜。到那个时候，他们还会这样依偎在一起吗？

    太艰难了。

    姜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情愿自己不要这样清醒，不要如苦行僧一样限制着自己的感情。她但愿自己能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那样，不计后果地坠入爱河，全身心投入其中。她也希望自己不要那么悲观，像个时刻面临炮火与弹药的士兵，等着那颗名为冷漠、欺骗与背叛的子弹呼啸而来，在她没有防备的时刻击穿她的心脏。

    她贴近徐奈东，在他耳边轻轻哼唱起方才那首没有唱完的歌。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