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五百年后

    日月变换，斗转星移，转眼几度春秋。

    天涯海角之地，白云悠哉，粉紫色的霞光透过云层，几缕暖阳落在清澈的河面，映照着河底光滑的石子。

    长河堤岸，苍天古树荡着细嫩的枝条，清脆的树梢上立着一对比翼鸟，长长的尾羽不时掠过树下挂着的短小竹竿，险些将杆上站着的碎嘴鹦鹉扫落。

    树下一片姹紫嫣红，白粉相间的芍药花悄然开放，绽放的层层花瓣如同恋人的笑颜，一如诗中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眼里花丛中几团毛茸茸的白团子一上一下的蹦来跳去，微微颤动的三瓣嘴，红色的大眼睛，尾巴短短的，三五结群蹂躏着丛中的绿叶。

    不远处，远远地小石凳旁，两只溜光水滑的毛长条嘤嘤嘤的蹭着石桌旁喝茶的人。

    那人身着厚重的战甲，雄姿英发，面容俊朗，俯身浅笑着摸了摸小水獭扁扁的小脑袋，掌心的温度远比甲胄温暖得多。

    懒洋洋的大乌龟不知何时从河里爬上来，扭着屁股挪到男人身后，不小心打湿了披风的衣角，连同上面细密扭曲的针脚也未能幸免。

    男人无奈的俯下身将他挪到另一侧，弯腰时一侧弯刀撞上战甲下摆，发出清脆的声响。

    嫦娥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天高海阔，远远相接，蓝白仓皇之间，战神一如百年前，温柔又强大。

    “听闻真君家的小兔子下了小崽，我特来讨要一只。”

    杨戬抬眸：“仙子客气。”为客人斟了杯茶，他便冲着花丛轻唤：“小可儿。”

    十几只白毛团子颠着小身子蹦过来，乖乖巧巧的坐好看着他，仿佛学堂里的小孩子，也有不听话的，顺着他的衣摆熟练地爬到脑袋上，不由分说开始啃咬发冠。

    可是发冠太硬了，小家伙的牙被崩到了，又委委屈屈的挪着小屁股跑到杨戬怀里撒娇。

    “都在这里，仙子想要哪只？”杨戬揉着小毛团的脑袋，温柔得像在看意中人。

    “它们都叫这个名字吗？”嫦娥心头微颤，表面却故作平静，笑问。

    “有编号。”杨戬点点几只小家伙，“这是可可九千九百八十九号，这是可可九千九百九十九号。”他颠颠自己怀里的，“这只，刚好是一万。”

    “君子不夺人所好，真君如此用心，我倒不好讨要了。”嫦娥莞尔一笑，但这笑并未达眼底，她犹豫片刻，拿起茶杯，借着喝茶轻声问道：“真君还在找她吗？”

    杨戬放下怀里的小兔子，拍拍它的小肚子让它自己玩，好看的眸子扫过天地，无奈又宠溺：

    “我家夫人是个小路痴，若我不去找，她怎寻得到回家的路？”

    指尖一抖，茶水浸湿了衣袖。

    饶是见惯了聚散别离，那月宫的仙子也不由眼热，纤细的手指拂过，石桌上多了一盆花，最纯净的洁与白，花蕊中闪着红色微光，阳光落下，若梦一般。

    “这是五百年前小可姑娘寄存在我这里的花，花种有她指尖血为引，但愿对真君有所帮助。”

    梦泽花如其名，如梦似幻的花瓣，纯粹澄澈如水，那蕊中红光如点睛之笔，一靠近杨戬，光芒更胜。

    与此同时，杨戬颈间挂着的红色火焰吊坠也开始剧烈闪动，嫦娥惊讶于这彼此间感应，传说五百年前大劫之时，杨戬在盘古斧力量最盛时开启天眼，将那一抹魂识收入眼中，连同心火一起置入精心打造的吊坠之中，五百年间从未离身。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来之前，嫦娥不是没想过劝他放弃，毕竟四散于天地的人，在生死薄上都找不到名字，身形俱灭不入轮回，拼命收集她的碎片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如今，看到杨戬此番情状，又觉得等待寻找未尝是件坏事。

    毕竟，她值得，他愿意。

    “多谢仙子。”

    “告辞。”

    嫦娥飞身离去，临行前回看一眼，只见杨戬举起茶杯，对着虚空敬一杯，浅笑着饮下。

    情深至斯，仿若心上人从未离去。

    又一年生日，杨戬久违的出现在神界，月老的仙居。

    “真君，斯人已逝，红线既断，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月老无奈又心痛。

    “有劳。”

    杨戬取下颈间的火焰吊坠，请月老将这吊坠系在他红线的另一头。

    “真君，事已至此，何必苦苦执着呢？”

    “有劳。”杨戬仍是这句。

    月老无奈，只能照做，然而就在红线触到吊坠的瞬间，杨戬突然闷哼一声，按着头巾痛苦的低下头。

    “真君？”

    月老慌了，不解的看着红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天眼突然一阵剧烈的酸疼，但又转瞬即逝，没来由的。

    痛感去，杨戬摆摆手：“无妨，老君请。”

    然而，只要红线要牵到吊坠上，杨戬的天眼就会疼，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阻止这件事。

    “这……这前所未见呐。”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头泛起，杨戬收起吊坠：“多有叨扰，告辞。”

    莫大的惊喜落下来，却又生怕只是一场空，杨戬加快脚步回到天涯海角，只见那清澈的河面上，点点荧光泛起，将平静的河流装点成熠熠生辉的银河。

    旁人不知那是何物，杨戬却不会不知，那是他收集了五百多年的星火，是他心上的光。

    停在河畔，杨戬开天眼，以元神之力加九转玄功聚合星火碎片，颈间的吊坠随之微微颤动，银白的光，火红的苗，在五百多个春秋后再次感应。

    丝丝缕缕的金线如同灵巧的针线，细细密密的将这些散落的珠子串联在一起，越串越紧，越连越多，那个熟悉的欢腾的身影一点点在眼前显现，虚空中仿佛能听到她的声音，很快她就会蹦跳着勾着他的脖子，甜甜地叫着“戬戬。”

    这两个字，是他盼了多久的愿。

    河面升腾起的细碎银光，穿梭其间的金线，强烈感应的火焰红光，失而复得就在眼前。

    水光剧烈晃动，无形的力量迅速积聚膨胀，绚烂的五色光辉骤然在河面炸开，杨戬被强劲的力量弹开，跌落在地。

    梦，碎了。

    “舅舅！”

    沉香适时归来，曾经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他和轻衣还是成了同门，两人形影不离，众人皆当他们是爱侣，可两人却始终兄妹相称。

    看到杨戬茫然失落的坐在地上，两人赶忙上前。

    “没事。”

    杨戬无所谓的摇摇头，水面复归平静，细碎的光散落在河面，岸边站着久未见面的老朋友。

    “许久不见，您别来无恙。”杨戬道。

    沉香和轻衣的师父，三次元的中医爷爷，神界的逍遥散仙，闻言捋捋花白的胡子：“真君客气了。”

    他径自走向石桌，桌边的大乌龟懒懒抬眼瞧了瞧他，又百无聊赖的趴平了。

    “此处甚好。”他环顾自周，满意地点点头，又惋惜的啧了声，“就是少了些生气。”

    说着，他又拿起茶杯，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为外人道：

    “从前觉得吵闹，这许多年没听着，倒觉得冷清了。”

    这话一出，剩下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这丫头在外面漂荡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家了。”他放下茶杯，迎上杨戬惊讶又希冀的眼神，不置可否，只道，“随我来。”

    一行人腾云离开，飞向另一处。

    落地时，杨戬不由挑了挑眉，只见那逍遥散仙眸色深沉，驻足看了“宝青坊”三个字许久，才笑着摇了摇头：“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您是……”

    头脑中灵光乍现，杨戬想起当初他和小狐狸见面，那时小狐狸说：

    “这三十年的记忆给你，但你得帮我找个人。”她转头，邪恶的粗声线说，“一个消失了千年的人。”

    “莫非您就是……”

    “走吧。”

    沉香和轻衣不明白他们的哑谜，却也没有多问。

    再到宝青坊，这里比之从前更显奢华，也更加神秘。

    一行人刚走进去，高高的圆形穹顶就传来尖厉魔幻的笑声，两个白白胖胖的圆娃娃出现了，紧接着老板也光着小脚丫出现了。

    刚一露面，她就死死盯住了最前面的散仙，瞬间就移到了他面前，灵动的大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饶是再不明白的人也看出他们之间绝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可下一秒小狐狸又若无其事的转身而去，兴致缺缺。

    “呵。”一道短音从散仙口中出，骤然间有力的狐尾扫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苍颜白发的老者如同被剥去皮囊，化作身姿挺拔的青年男子，深红色的中衣，玄色的外袍，手掌粗的腰带，头戴玉冠，两侧坠着明珠，肩上明晃晃的披着狐裘。

    狐尾扫过的劲风迷得人睁不开眼，他却享受其中，笑里带着无奈：“还是这般阴晴不定。”

    “你终于肯出现了？”

    “有事相求。”

    “你？”小狐狸突然凑近，毛茸茸的狐狸脸凶狠的看着他，“有什么资格求我？”

    “把你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男人摊开手，“我任你处置。”

    “哦？什么东西？”小狐狸懒懒的坐进舒服的大椅子里，拿起烟斗，胖嘟嘟的两小只忙前忙后的点火。

    “盘古斧。”男人单刀直入，“神器不会陨落，天地重开之后，它不见了踪影，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对，但我没理由给你。”

    男子叹了口气：“我就在这儿。”

    孰为刀俎，孰为鱼rou，一时间竟说不清楚。

    两人遥遥对望，谁也不肯落于下风，半晌后，小狐狸起身离开：“回去吧。”

    杨戬，沉香轻衣面面相觑，却见散仙点头：“去吧，去见她。”

    莫大的欣喜在心头漾开，杨戬极力压制着迫不及待赶回去的冲动：“前辈？”

    “他留下！”小狐狸的话远远的传过来。

    男子耸肩：“我们有缘再见。”说罢，他自顾自向着小狐狸消失的的方向而去。

    三人无话可说，只能赶回天涯海角。

    玄鸟出，大劫过，他们无需再驾船，杨戬恨不得像孙猴子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心中雀跃又急迫，越是靠近越是忐忑，近乡情更怯的形容最合适不过。

    希望，有希望又绝望，比一直失望更加残忍。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仿佛要炸开，思绪纷扰，千头万绪，乱麻一般，理不清剪不断。

    脚步不断加快，眼前云雾散尽，那清澈河面上，细碎星光消失不见，一抹窈窕的红影静静的立在水中央。

    “卿卿。”

    杨戬轻唤，那身影闻声回头，一如五百年前灵巧可爱，只是额间多了枚小小的额饰。

    额饰精巧，在白皙的额头更显可爱，是盘古斧除却斧柄的形状。

    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