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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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警官每句话,我都放在心里。高启强说到做到,他每次隔空沾染血液的时候都回味那句话。想着,安警官说的真对。陈书婷覆着红被推进手术室,又盖着白被推了出来。高启强的心轰然地再一次碎了满地,口舌甜腥。 他执拗地要跪下拾起那些碎片,仿佛拼起遍体鳞伤的心,心上的人也能被拼好,再次站在他面前。可他只是在跌落之前被扶了起来,泪簌簌地往下落。高启强其实很怕哭,像他还是胎儿一样,藏着掖着,恐被他人窥见一丝不堪。可他现在被伦理赦免,泪与抽泣无节制地向外流淌。 来医院的车一路绿灯,唯独手术室的灯红得刺眼。被镜框圈住的眼睛一时没缓过来,甚至反复抽出绿灯的片段,在红光下略显挫败。直到灯熄了,医生在嘈杂中走到高启强面前。他还想着是不是被泪水糊住的眼睛错过一瞬的希望,可他还是被浇了一大片红,从头到脚全身湿冷。 高晓晨发疯似地嚎啕大哭,摊在地上又支起尖锐的骨,吵得整个医院不得安宁。高家确实有这个能力。但高启强只是在这震耳欲聋的哭喊中,无声地释放沉闷的悲哀,积蓄成以他为中心的海。他站在漩涡里,唇齿带着猩红的甜,艰难地咬牙,“查……” 这几年来,他春风得意,京海一半都要姓高。掉下来个钢镚都是高家的,高启强笑着看自家细佬的嚣张。唐小虎曾踌躇地跟他说,盛哥在白金瀚签了60多万的单。他眉眼一低,唐小虎也跟着低头。 让他签吧。 高启强眼里都是高启盛恣意的笑,虽然那笑被酒浸的几分扭曲,可他不在意。包间里的彩灯眼花缭乱,高启强想,他就是为了这笑才拼命地活着。阿盛敬过来的酒,微甜,度数不高,却甜到高启强心尖上。他也跟着这嚣张意气风发。 可也许他就是委曲求全的命,上天不允他这般气盛,要狠狠挫他的锐气。把他的命根扯走不够,还要在神龛旁再添一副黑白像。 高启强抬头望的是父母,左眼泣的是胞弟,右眉蹙的是家妻,垂首拜的是白玉观音。 可那菩萨却要降罪于他,欺瞒狡诈,杀生无数,端着伪善的面目,口舌皆为刀俎。他又拜了拜,俯身认罪。 心里拜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高启强闭目养神,或许真是他的罪殃及池鱼,一刀一刀剮他的心头rou。那罚降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开包咖啡,喉咙发甜,急需来点苦。可他又想起,陈书婷劝他换成茶,他手边早就没有咖啡,更何况是廉价的速溶咖啡粉。高启强那时是建工集团的二把手,心里甜蜜蜜地听着书婷的话。 婚姻,令他眷恋又不安。 他不是没有顾虑,但他在陈书婷眼中看见保守的野心,作为一个母亲的野心。矜持,高贵,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与他何其不同的女性。他站在一旁,望一眼光鲜亮丽的陈书婷,相形见绌,让他弯了腰。高启强从不把自己当作女人比较,大概是因为陈书婷离他太近,他的难堪在脸上显了红。他不敢肖想的渴望再次开了苞,引来一只高雅的蜂后。 陈书婷拿出高启强送来的橘子,鲜亮的颜色看着特别新鲜。用手剥开,轻轻一碰,甜腻的汁水就挂在她白皙的指头上。她盯着和晓晨玩在一块儿的高启强,骇人的观察和直觉,让陈书婷在高启强身上捕捉到相似的气味。 所以一切像是水到渠成,陈书婷把他引荐给陈泰,和他结了婚。高启强在试探中把窗户纸捅破,没掬一把辛酸泪,倒把陈书婷打个措手不及。故事很短,显得更荒谬。高启强添了不少修辞,娓娓道来。让陈书婷听得也不是那么无趣。热烈的红扯了扯嘴角,她深知这是一把确保婚约的钥匙。 “也是委屈你了。” 高启强觉得自己要栽,她听完这句话涌上心头的是脆弱的泪。在一个女人的面前,在自己妻子的面前。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丈夫和父亲的角色,朦胧的感情拉扯在她和陈书婷中间。端庄的女人早就可以调笑她。 她这些年被她养得极好,比00年都显得年轻。手指重新充盈了温润,与陈书婷握在一起,惹人心欢。陈书婷在床上握住将来如此柔软的手,高启强身体僵硬。陈书婷笑她,大胆地拉过来。同她轻柔地说话,藏着一位女性对另一位女性的怜惜。 高启强被这想法惊得发颤,像被爱着一样心头guntang。她用湿润的眼睛讨一个拥抱,无名指上的戒指碰在一起,清脆悦耳。 高启强难以说清对陈书婷的感情,但他乐意至极当个丈夫的角色,连带着那些吻,都染着他心里的柔情。大步迈出公安局,恣意地亲了自己的妻子,又抱了自己的胞弟。整个人泡在蜜罐里,甜得他止不住笑。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浸得细腻柔润,与他常年藏在衣服下的白rou重新接轨,看不出一丝缝合的痕迹。整个人花枝招展,连带着见安警官时也像只开屏的花孔雀,脸上堆满不知几分真切的笑。 他认为自己不爱吃甜的,但糖是好东西。小时候卖菜的老奶奶看他可怜,给了他几颗闪亮亮的糖。劣质的糖精和色素,几毛钱的零碎,但高启强依旧宝贵的很。分给小盛小兰,就给自己留了一颗,心里苦的时候,就在睡觉前尝一下。舌头小心翼翼地舔弄,怕融化得太快。甜滋滋的甘霖覆盖味蕾,因为太少,高启强不知道糖吃多了,喉咙会发齁。 夜色已深,高启盛把姐送上二楼的小木床,在虚掩的抽屉里看到那张糖纸。酒精上头令他好一阵才想起小时候的事,自那次起姐每次都拒绝送过来的糖,说姐吃过了,你们吃。高启强已经忘了这张糖纸,可高启盛一直记得。他心心念念,要他姐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强盛集团的老总从床上惊醒,他总梦见在旧厂街的日子。桌上全是劝他节哀、保重身体的慰问品。琳琅满目,堆满恶心的铜钱臭。高启强比他们更加香火通明,全身上下也渡了一层金,好似这样,他内里糜烂的血rou就还能维持个人形。他也深知自己没资格嫌弃这些,只是看着晶莹剔透似黄玉般的蜂王浆,喉咙发齁,胃里泥淖,他想发狠地吐个天昏地暗。 陈书婷葬礼后,他许久未像这般难受。知道他秘密的人大半都带着花入了土,可惜都是白花。年龄一点一点往上攀,花瓣就一寸一寸往下沉。他拼了命地想把高启兰送走,越远越好,捎带着高晓晨和黄瑶。留他一个人在京海等死,最好。 高启强叹了一口气,他胃里的饭菜被茶水消融了大半。喝之前,敬阿盛一杯,敬书婷一杯。咖啡苦,茶也苦,他都喝得上口,自认不爱甜。回神看见杯子见底的蜂蜜水,小龙泡完水就出去了。手机在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地响,小虎接黄瑶放学向他报备。 他突然想起,每次见老默时,他一根棒棒糖都没浪费。吃得特别干净,像在弥补那些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