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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岭的边缘地带,一柄飞剑老老实实悬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见着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长辈,只能眉眼低敛,乖乖束手而立。

    飞剑身边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双鬓霜白更胜,若是赵繇、宋集薪两位读书种子在场,就会发现短短一旬时光,这位学塾先生的白发已经多了许多。

    飞剑剑尖所指,则是沉默不言的正阳山搬山猿,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气势。

    搬山猿终于忍不住沉声问道:“方才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齐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势利眼了?”

    这种当面质问,可谓极其不气,但是搬山猿仍然没有觉得丝毫不妥。真武山虽然是东宝瓶洲的兵家圣地,可向来一盘散沙,宗门意识并不强烈,身负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挂个名而已,真武山的规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谈不上约束力,何来的凝聚力?

    满脸疲倦的齐静春先对飞剑说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经无事了。”

    那柄飞剑如获大赦,剑身欢快一跳,掉转剑头,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为猜出事情缘由,怒气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齐先生挑中的晚辈,若是齐先生早就对刘氏剑经心动,大可以与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风雷园之手,被齐先生你的不记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齐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么,既想着当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好处由你齐静春偷偷拿走,恶名却要我正阳山来背?!”

    若说之前指责质问是生气使然,所以口不择言,那么现在搬山猿这番辱人至极的言语,无疑是撕破脸皮的意思。

    齐静春脸色如常,缓缓道:“我齐静春,作为负责看管此地风水气运一甲子的儒家门生,有些话还是应该与你解释一下,首先,我与那少女并无瓜葛渊源,只是见她天资极好,‘气冲斗牛’四字匾额,蕴含着宝瓶洲一部分剑道气数,当少女站在匾额下的时候,四字便主动与她生出了感应,可惜少女当时佩剑材质,不足以支撑起四字气运,我便顺水推舟地摘下其中两字,放入她剑中。我与这位少女的关系,到此为止。并非你所揣测的那般,是我选中的不记名弟子。”

    齐静春自嘲笑道:“若是真舍得脸皮去监守自盗,作为一家之主,往自己怀里搂东西,外人岂能察觉到丝毫?一部梦中杀人的剑经罢了,需要我齐静春谋划将近一甲子,才动手谋夺吗?”

    搬山猿作为正阳山的顶层角色,见识过太多伏线千里的阴谋诡计,更领教过许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厉害手腕,哪里肯轻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说辞,不过比起先前的言辞激烈,平缓许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齐静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来此拦你一拦,而对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实道理很简单,

    很多人笑称真武山有‘两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这位兵家剑修与我说了什么,我便可以信他什么。而你不一样,你重伤刘羡阳,坏其大道前程,却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过早驱逐出境,你这种人……”

    说到这里,齐静春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眼,双拳紧握,关节吱吱作响。

    如果是死敌风雷园,或是看不惯正阳山的修士,对他这头护山猿进行冷嘲热讽,拿“不是人”这个说法,来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当眼前这个中年儒士,以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出口,搬山猿却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齐静春对于搬山猿的暴怒,浑然不觉,继续说道:“拦下你,是为正阳山好,当初少女差点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来自正阳山,跟剑气剑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难道感受不到那股压力?”

    “小女娃娃那会儿不过是垂死挣扎,那一点道法神通,齐先生也好意思拿来吓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说齐静春你的那位恩师,晚节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后被搬出文庙不说,还给人砸得稀巴烂。我当时还不信来着,心想堂堂儒教文庙第四圣,便是万一真有机会见着了传说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强能够说上几句话的读书人,只是现在看来,从你恩师到你齐静春的这条儒家文脉,传了不过两代,就要断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谁说的?为何偏偏你这支文脉如此不济事,难不成是你恩师,确实如某些书院所传那般,哪里是什么继往开来的儒家圣贤,根本就是一个千年未有的大骗子?”

    齐静春虽然微微皱眉,但始终安静听完搬山猿的言语,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老猿放肆大笑,一脚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读书人,狞笑道:“齐静春,你们儒家不是最恪守礼仪吗?我就站在这规矩之内,你能奈我何?!”

    齐静春转头望向小镇那边,轻轻叹息一声,重新望向这头搬山猿,问道:“说完了?”

    搬山猿愣了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没劲,泥菩萨也有火气, 不曾想读书人脾气更好,骂也不还口,不晓得是不是打不还手?”

    齐静春微笑道:“你可以试试看。”

    搬山猿似有心动,不过总算没有出手。

    搬山猿问道:“齐静春,你一定要拦阻我进去?”

    齐静春答道:“后果之重,一座正阳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沉声问道:“当真?”

    齐静春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一气之下就给搬山猿让路,仍是耐着性子点头道:“当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后瞥了眼齐静春身后的远处,冷哼道:“算那两个小家伙运气好,转告他们一句,以后别给我碰上!”

    搬山猿转身大步离去,背对着齐静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条胳膊,竖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缓缓掉转方向,朝下。

    齐静春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天雨将落。

    耳畔突然响起小镇那边一个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请求,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准许他请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祗,齐静春点头轻声道:“可。”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与此同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

    “齐先生?”

    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

    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绿色的外乡少女,他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少女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那少女有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

    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

    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草鞋少年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少年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这么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

    宁姚赶紧抱住少年。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就是一旬吧。”

    这意味着草鞋少年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少年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

    少女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

    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 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心情愈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少女背着少年。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这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齐静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齐静春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齐静春做完这一切,陷入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齐静春也未回过神来。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着自己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