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王与圣女
库修斯踏进那间自己鲜少踏足的宅邸时,几乎以为走进了停泊已久毫无生气但被打理的空净的港口船舱。空气里散发着带着苦甜味的熏香,太阳光直射在洁白的墙壁上,让闷热的空气更闷热。他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在虐待神殿的圣女,让她住在了苦修士的修道院。下了马车,他看了看门牌号,确定了这间宅邸是历任待嫁的王后要搬来的屋子,大而奢华。最短的一位住了一夜,最长的一位住了十七年。他从前厅走过,看到原来中庭茂盛的花草全被剪掉,用昂贵的油脂膏涂抹了洁白的天使雕像摆置其中。库修斯想到自己与母亲也曾短暂住在过这里,那时的墙壁还不是这样大片刺眼的白,杂草与花朵还有爬来爬去的小动物是他的玩伴。库修斯觉得一阵压抑,就像这违背了活泼肆意本性的大宅一样。他来拜访萝丝德,这个决定做得突然。所以通报的侍女显得惊喜又慌张,她们匆忙去某个小屋子请她。萝丝德正跪在神像面前,虔诚而温柔的念诵一段经文,她的侍女非常喜欢她,觉得她干净纯粹又温和,最重要的是,她今后可能变成王后的贴身侍女。于是侍女欣喜的开口:“陛下来看望您了。”萝丝德没什么表情,她轻轻瞥了一眼侍女,然后才开口:“虔诚会带来好运,就让他等一等吧。”侍女闻言,有些焦急:“可那样就赶不上梳头了。”“陛下不是注重细节的肤浅之人。”萝丝德慢条斯理的念完了驱除邪恶的经文。才撩起衣裙走出去。库修斯并没有老实待在客房中,他端着茶杯正在看挂在墙上的油画,历任王后少女时节的画像都在这里。也许不是每一任,他母亲的画像被烧掉了。墙上的最后一幅是他早逝的祖母。库修斯惊讶地发现他对其中的大多数都颇有一番了解,甚至了解更甚于塔阿修历任以来的国王。他有段时间听闻有人自称宫廷医生,信誓旦旦的声称他们家族的男人都有遗传的精神病,其中以狂躁和焦虑最为突出。没人相信,因为众位都知道宫廷医生被治愈牧师取代后就心怀怨恨,抹黑老东家不遗余力。但库修斯面上不屑一顾,私底下却有点相信,甚至想得更深。这些疯子长伴身边的枕边人到底都是什么精彩绝艳的奇女子,想来也有薇拉一半的泼辣怪异,才能在风口浪尖迎风点火。“陛下。”萝丝德提着裙摆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库修斯转头看她,发现她披着长发,相貌素净,也显得美丽活力,但毫无生气。库修斯真切的知道自己对她如今并未有男女之情,即使他曾打定主意要在婚后与妻子培养爱意,但谁知道这个过程要几年。萝丝德也算功臣,空耗的岁月损耗她青春的灵动。“我为您带了礼物。”库修斯说,侍卫送来了精致的桌上圣母像。萝丝德点了点头,与库修斯并肩坐着。库修斯侧身,避开了她。“希望您没有因为我上次在演武场的失礼而对我心怀记恨。”库修斯说。“您有一个君王应该有的顾虑和考量,我全然支持您。”萝丝德说。库修斯没所谓的笑了一下,想这是多大度得体的回答。萝丝德身上有一种特有的容忍力,她平静又坚韧,有王后该有的品格。于是库修斯平静的开口:“那就好,希望您也不会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而生气。”“您要说什么?”“回去吧。”萝丝德吃了一惊,她似乎没有料到,她询问库修斯:“您在说什么?”“回神殿去。”库修斯重复了一遍,他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语气轻快,“您还有大好时光,不必在这里日复一日的空耗。”萝丝德沉默了一瞬,她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不。”她站起身,“不。”萝丝德仿佛陷入了恐惧和某种未知的迷茫中一样,她走过来,站在库修斯面前,仰头看他又抓他的袖子,这是臣服又柔弱的姿态。如今的慌张神色像是为她的面庞平添了几分灵动,库修斯居然从她散落在耳边的发梢和泛红的脸颊上读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娇俏来。然而库修斯不动声色,他只是也站起来垂眸注视着她。萝丝德不敢置信,这和命轨的走向截然不同,她不能理解,并且感到不可思议。“陛下。我会为您的冠冕添上更辉煌神圣的辉光。”她嗓音轻柔,语速却比平时快了几分,但依旧能让人心生平静,“您并不需要做出取舍,我理解您的伟大也理解您的追求。我接受您的好,也接受您的不好。我不会让您痛苦。”萝丝德说:“我是你命中注定的王后。”她仰起头颅,光洒在她的面庞上,表情坚定又充满傲然,库修斯那一瞬间目晃,将她与桌子上的圣母像重叠了,她苦心劝诫,犹如真的负责任的王后:“欲望和欢情会如昨日之花,有朝一日终会凋零。女巫善变,她终有一日会变成您的陌路人。怨憎会让她不再善良,苦痛会让她不再美丽,愤怒会让她不再体贴。爱如昙花,将会凋零。”“更何况,您对我真的毫无一丝眷恋吗?”萝丝德吐了一口气,那副雕像般的木然卸去了几分,露出几分属于女人的脆弱来,“我也在您身边陪伴过,我也曾与您共用晚餐,并肩作战,我也抚慰过您的心灵。”她伸出一只手,贴上库修斯的侧脸。在她的语气中,库修斯没有躲开,那双冰冷的手贴上侧脸,圣女开口:“陛下,这么多年,您还做噩梦吗?”库修斯的心突然跳起来,他与萝丝德栗色的眼眸对视,想起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在噩梦中醒来,慌张的走入庭院。他不敢触碰身边的女巫,嫣红的唇仿佛是夺命的武器,他在月色下战栗,看到了神殿的无名少女,她抬起手触碰他的额头,她说:“塔阿修未来的王,愿噩梦和邪佞不再侵扰您。”“噩梦陪我多年,难以消妄。”他有冷汗落下,困惑的看着仿佛突然出现的女人说。“只要不轻易像邪恶生物交付真心,您就会获得安宁。”少女语气平和,在月光下,仿佛路遇的女仙。“你叫什么名字?”库修斯问。“萝丝德。”少女回答,“我们还会见面。”很多年后,库修斯才知道她是神殿的圣女。第八十四章去他妈的神时隔太久,库修斯早已想不起来他的噩梦为何。但萝丝德的话仿佛有魔力,库修斯那一瞬间想起了薇拉因为啜泣而出现的眼下乌青,丰腴面颊因为恼怒消瘦,她依旧美丽,但法令纹似乎重于往日。但那又怎样。他的梦魇隐约要重现,可他压下心里的不安,发觉自己更接受不了薇拉离去。库修斯把萝丝德的手拿下来:“那只不过是一件多年前的小事。”他嘲讽的笑了笑,“也许我少年时期会心有悸动。但我这一生中遇见过的女人比你想象中要多,甚至经历过更多印象深刻的时刻。”但那些时刻终归是过往烟云,叶落无痕。“如果根本不是我们再遇,你提起,我都不会再想起。”库修斯冷淡道。“圣母像很美。”库修斯语气平静,“但我不在乎它是瓷的还是金的,里面是黑还是白,永恒不变,我不在乎。我有很多医生,见过很多美丽的女人或者雕像。”“其实我从没有因为薇拉拥有过什么特质而和她在一起,我从没有想过。”库修斯的内心此时有莫名的痉挛和疼痛,因为薇拉的活泼迷人而心动,却也没有因为发现了她的敏感抑郁而嫌恶,她这些年胖过瘦过,温柔体贴过,易怒爆发过,她救过人,害过人。“薇拉……就是薇拉。”库修斯眼角的痛苦一闪而逝,随即用一种漠然扫过圣女的面庞。萝丝德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打动不了男人了,他已经不再是少年。“也许您对我说得,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库修斯平静开口,“您说能接受我的不好,可您知道我真正的不好吗?除了有几个情人这种对你来说无关痛痒的小事。”说到这儿,他苦涩地轻笑了一声。库修斯的作为终于让萝丝德感到了对未知的迷茫和隐约的恐惧。他沉默客套而不逾距,一如既往。萝丝德即使不觉得自己深爱他,但也稍有情愫,但更多的是崇拜和憧憬,因为他骨子里的冷漠淡然。她知道他会是一等一的英雄,会征服大陆,会让最傲慢的怪物都俯首称臣,他会敬爱自己的王后,与之分享权力。她的内心也曾为自己的幸运而窃喜过。但萝丝德发现自己兴许看错了,年轻的国王也许并不总是是睿智理智的判断,甚至那些着名而果断的决裁都是……“其实我很容易一时兴起。”库修斯在阴影中笑了笑,“只要你表现的很冷静,你所有的疯狂就好像都有道理。”“我是个好国王。”库修斯说,“我杀死反对者,杀死不顺从的人,说来这一点,其实我和我父亲做得是一样的事。但我比他聪明些,我站在正义和道理的一方。”库修斯还记得尸横遍野,时间还没有过去太久。王都里的大火将广场对面的豪华建筑一烧而尽,然而新的商人和流动血液迅速重建了城市。大家的记忆如金鱼一样,一杯苦咖啡的功夫就在美好的未来远景里遗忘了。“您是个好女人。”库修斯又说,“帮助大家治疗伤势,还有其它一些……算了我不在乎,我是好国王,就该娶你这样的好女人。大家都这么认为,我的子民,大魔导士,我的骑士,包括我。”他的声音柔和,萝丝德却感到不寒而栗,她听出了他话语中隐秘的威胁。“陛下。”萝丝德尝试着喊了一声,但库修斯似乎不再有和她交谈的打算,他只是开口:“当然了,我家好几代没出过好国王了,也没有好女人当王后。大家可能都抱有什么期待。”库修斯继续开口:“说这么多没意思,我今天来只不过就是为了说一件事,回神殿去吧萝丝德阁下。我会给你礼物,丰厚的礼物。回去吧,我不该把你搅进来。”说到这儿,库修斯罕见的有一丝迷茫,“我不该试探,早该知道,她眼里揉不得沙子。”萝丝德看着他这副样子,明白了他有多坚定,这个瞬间她突然感到了无助和悲哀,她想要再争取一下,于是她上前,跪在了库修斯面前:“请您想想预言。”她开始缺乏一个圣女体面的自荐,明示给库修斯。“在神殿的永恒高塔内戴上后冠的女人,将是这片大陆的皇后。”“而玫瑰黑纱的王后会与阴影灾厄并肩而行。会摧毁圆桌。”这是预言家在众星照耀下的预言,这种预言是绝对会实现的,所有命运汇聚起来的终点,只要命运之神活着,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他们都知道。库修斯都听倦了。库修斯以为圣女们都能进入那座塔,而今天萝丝德告诉他,自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进入那座塔的女人。“神殿中只有被认可的女人才能进入,前三十年,后三十年,我是唯一一个。”萝丝德难得浅浅露出了一个笑容,面色苍白,却犹如稳cao胜券,“您不能爱她,但能爱我。”萝丝德祈求一般说道。“也许还有别的皇帝,但我会是皇后。”萝丝德示过弱,然后话锋一转,又一字一句,无比坚定开口。犹如一句威胁。库修斯那副无所谓的冷淡神情终于消去一点,他挑眉,第一次抿唇严肃的注视萝丝德。犹如注视一个对手,眼神和以往不同,这让萝丝德意识到,原来他一直轻视着自己,直到她自爆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优势。于是泄密的一瞬惶恐褪去,萝丝德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她发觉自己和男人坐上了同一局棋桌,这大概就是势均力敌。“看来我真是非娶你不可了?”库修斯沉默了良久,才好笑一样的说道,“您唯一的武器就是神的预言?”萝丝德用良久的沉默来回应,这在库修斯看来是一种无言的傲慢与挑衅。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库修斯想到许多年前,学校里还流行占卜与神秘学时,薇拉出门约会前总要卜一卦。如果结局是好,他们就出门玩,如果结局不好,他们就不见面。直到他某次长久的课题做完,时隔一个月,才能见女友一面。薇拉说:“幸运与健康女神说今天不宜见面。”少年的库修斯说:“去他妈的神。”于是他们手牵着手去坐彩车,在彩色颜料与花环玫瑰中看表演,直到他们的马车摔跌在路上,然后大雨倾盆而至,薇拉又扭伤了脚,库修斯拿上衣盖着她背她回去,衣着单薄的结果就是又生了一场病。前车之鉴啊。人的命运仿佛就是被众神玩弄的存在,可人心还是会做出它自己的选择,在薇拉深夜无言的泪水中。他决定不再让任何一个活人衡越在他和薇拉之间。库修斯对萝丝德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他说:“管它是黑是白,我不会有王后了,我也不会靠娶女人当皇帝。而您也永远别想离开阿斯塔了,您爱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死。”然后他拂袖离去,靴子踏出声响。萝丝德脸色一瞬间无比苍白,她往前走了一步,她的威胁确实在棋盘上占优势了,但这一刻,库修斯却掀翻了棋盘,把桌子撂在了地上。她嘴唇嗫嚅,跌坐在地:“神啊……”库修斯还没走到门边,他听到了她的话,于是他狠狠踹了一脚门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那盏金碧辉煌的门脆弱的吱呀了一声,萝丝德抖了一下。“去他妈的神。”库修斯怒喝了一声,然后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