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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英/吉奥/莱奥]恶劣因子 01

    恶劣因子

    ——你应当是理性的化身,

    如今却支配了我们露骨的疯狂。

    1

    “是掌管死亡的命运女神!”

    一个被酒精浸泡过的低哑嗓音在吉尔菲艾斯的耳边炸裂开来,让他似乎清醒了片刻,又好像是钻进了更深邃的梦境。

    “总而言之,好几支舰队都有这传说,他们出征前就被盯上了——是命运女神的诅咒!”

    命运女神的诅咒……他想起来了,附近有几个军容不整之辈,骂骂咧咧好一阵,说起毫无道理的传闻来。

    如果上战场之前猎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黑发红眼的女子,就说明你所在的舰队即将厄运难逃,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

    黑发红眼的女子——且不说世间到底有没有红色眼眸之人,一位莫须有的女子就能令帝国军胆寒起来,不顾战场上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军吗?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在前不久荣升了少将之衔,战功的积累之多或可与背后的非议等同,虽满怀谦谨与自疑,但事关战场胜败,搅和起眼下与平时截然不同的环境里的气息,简单就能化作轻蔑的情绪,令他想要一笑置之。

    但他笑不起来。他坐在此地,全是为了莫名的愁绪。

    还有那唯一的,能引起他年少愁绪的人。

    这是奥丁距离军队大本营有些距离的鱼龙混杂之地。他曾听说过这里是费沙人跟帝国领地中一些不起眼星球来客打交道专门擦边法律的地方,可深入其间才发现,游荡此处的好些禽兽,竟然都披着帝国军的人皮。

    藏污纳垢。吉尔菲艾斯抬眼看到不远处就有对侍者动手动脚的无赖之徒,不知第几次这么咒骂道。他很清楚自己骂的不是此地,而是给予禽兽人皮的帝国军队。

    ……可是他不也正是拥有这块人皮的家伙吗?眼前杯子见底,他已经想不起先前里面的酒液是什么颜色了,就在思考,要不要叫下一杯。

    尽管未穿军服,但他也成了沉沦于此的禽兽。

    是安妮罗杰小姐请求他来的。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伯爵受封帝国元帅后获得恩赏可与jiejie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团聚,而吉尔菲艾斯作为莱因哈特的挚友一同前往,终于赢来了胜利的最高奖赏,重温十年前的快乐时光。花园、蛋糕、和煦温暖的笑容,还有好友一声声稚童般清亮的呼唤——“jiejie”、“jiejie”,他好像从未步入舰船、冲向宇宙,那些星海里被撕扯成分子看不见地堆积在他鼻腔中的血污都被咖啡的香气消抹了,军人与军队,都只是一次次捧着热腾腾杯盘在巨大噪音中仰望天空时眼底一划而过的冰冷虚像。他们三人围坐桌前,过去就轻而易举地湮没在更美好更久远的画卷里,他被欢声笑语骤然截去本应无处遁形的身长,在座椅上悄悄晃荡着双脚,脚后跟一不小心踢到地板,被发现了,赤红着面孔紧抓椅背,可没人怪他,只是有人贴心地问,齐格,你还好吗?

    “……齐格,你还好吗?”吉尔菲艾斯并不像个十岁孩童那样真的晃荡起双脚,他端坐在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的餐桌前,笔挺着一副军人该有的模样。

    纵使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拿葡萄酒,莱因哈特显然是被支走了,独留他与安妮罗杰对坐;那些有关于“照顾弟弟”的惯有对话之后,女主人秀美的面庞上渐渐弥漫开深不见底的阴霾,她恳切地请求,请求弟弟的好友,能帮自己一个忙。

    “我不想让莱因哈特知道,所以只能拜托你,齐格。”

    以这样的语调开场,他大气都不敢出,满脸只有郑重,心里只等这对安妮罗杰而言“独一无二”的宣告。

    “我想请你帮我取一件东西,是药。”她在吉尔菲艾斯几乎脱口而出的“是哪里不舒服呢”之前摇了摇头,让对方静静听她说。

    “我怀孕了。”

    后面这几个字需要他用几天时间反复咀嚼消化,才能清楚明白其中的含义。

    “莱因哈特不能知道。”安妮罗杰轻柔地强调着,若无其事地为他的咖啡里添加牛奶,并将准备好的纸条搁在杯碟下方。

    他们都明白,莱因哈特不会容忍这件事发生的,即便是她已经做出胎儿去留的决定,它也是不被容许出现过的东西。吉尔菲艾斯收起纸条,喝了口咖啡就如同被抽干灵魂一般僵硬在原地,咖啡咽不下去,嗓子眼堵了千万句话甚至梗在食管中,他的神情很可能如同噎住或是快被呛到似的,才会引来安妮罗杰的关怀。

    齐格,你还好吗?

    怎么会好呢!

    那时的心绪跟眼前连在一起了。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吉尔菲艾斯还有力气示意添上另一杯酒,而那时他只能端坐着,一动不动,直到莱因哈特抱着葡萄酒瓶回来,三个人的时光,又回到了从前该有的模样。

    只有他一个人,悄然变了。

    安妮罗杰小姐……她是皇帝的宠妃。十年来,一直都是。

    安妮罗杰小姐怀孕了……这与认识到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一直是皇帝宠妃不同,是一位具体的女性,具体到在吉尔菲艾斯生命里如此深刻的女性,是皇帝独占了十年的宠妃。

    空虚的名衔和实际的孕育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他想着,可能苦笑了,又可能是泛起嘲笑,苦笑是为了一位女性的命运,嘲笑的则是像个蠢货一样一厢情愿的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好友,莱因哈特。他的好友一直在咒骂,佛瑞德李西四世,那个衰老而丑陋的皇帝,抢走了jiejie,占有了jiejie——但那单纯出于亲情的愤怒又怎么会将“衰老而丑陋”具体到孕育、具体到与之相连的床榻之事上?

    被贱卖的十五岁少女,在奢华的床榻上向衰老而丑陋的昏聩之人袒露娇嫩的胴体,被吐着臭气的恶龙用利爪刺穿,像个战利品一般在爪尖留着鲜血,飘摇颤抖了十年……

    还被在体里埋下罪孽的种子。吉尔菲艾斯放下酒杯的动静猛然大增,在喧闹的环境中如同对抗全世界的巨响,让附近那手都伸进女孩裙子里的无赖收敛了举止,转头过来反复确认这个红发大个子,是不是针对自己。

    耻辱的想象,肮脏的现实,串在一起了。他没有看向欺软怕硬的禽兽,而是盯着面容模糊的女孩,却感觉那妆容浓艳的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曾有人告诉他,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是心甘情愿的,为了弟弟的前程,从迈进新无忧宫大门的那一刹那起,便自愿将自己奉献给了皇帝。当时他极力将这种言论屏蔽在莱因哈特之外,他不想莱因哈特听见了,反倒把罪恶感揽到自己身上;可如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已手握帝国一半军队,在新设的元帅府中傲视绝大多数帝国臣民,吉尔菲艾斯如果再被问起,又能如何否认,他们心中的天使,不是跟那欲拒还迎的女孩有着相同的神色?

    他深吸一口气,是为压抑住过分脱缰的思绪,冷静。

    所以连安妮罗杰都不想让莱因哈特知晓怀孕的事实,避免弟弟的凭空想象与无边怒火更进一步。

    这是何等无助的情形?她没有办法去求助其他宫里相熟的朋友,她能连通宫内宫外的可信之人,只剩弟弟与弟弟的挚友。

    弟弟不能知道。

    只剩下吉尔菲艾斯了。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如果连弟弟都不允许有更进一步的联想,那么我,一个从小就在仰慕着你的少年,我就可以吗?

    吉尔菲艾斯一时分不清了,面对这杯直冲头顶的苦酒,他应该是那个在花园里邂逅少女的小小少年,还是现下这个,已经比帝王宠妃高出许多的,男人。

    他不是安妮罗杰的弟弟,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

    皇帝呢?皇帝知道吗?皇帝默许了吗?还是说那老皇帝正期待着孩子的诞生而你要的是我成为扼杀胎儿隐瞒亲人的共犯?他并没有担忧事发之后被以谋逆罪处决的命运,但如果能够选择,他现在希望自己也是个被jiejie珍视着保护着蒙在鼓里的弟弟,不必直面几近残酷的事实。

    他喜爱到了崇敬的女人,并不仅仅是单纯地陪伴着另一个男人,而是同那个恶人,共同腐朽在他看不见的暗处。

    可不是说,因为有过宠妃难产的经历,皇帝坚持不让格里华德伯爵夫人怀孕吗?吉尔菲艾斯迷茫中似乎又抓住什么稻草了。为什么?这真是瞒着皇帝进行的一场逃亡壮举,不是吗?

    安妮罗杰小姐是为了,未来。

    在未来的某个日子,能毫无牵挂地,跟在他与莱因哈特身边,离开囚笼自由飞去……他又好像是在笑了,梦想实现的笑容浮在双眼看得见的表面,被玻璃杯的光影挡着,飞不出去。

    他完成了安妮罗杰小姐拜托他的事,他应该赶紧离开这地方。但他回不去,他像个孤魂野鬼一般,一时间没了人皮遮掩,挣扎着想在现时现地理清头绪,百般无果,只能游荡。

    在这弥漫着腐臭的地方。酒精刺激着暗夜深处的每个人,空间里的气味早不止是酒精,还有鲜廉寡耻的复杂玩意儿;堕落的戏剧,吉尔菲艾斯冷眼旁观着就如同加入其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回到舰船上,将对战争的厌恶抛在脑后,像个完全不必使用电脑cao纵的巨炮一样,只用最冰冷的机械拨弄,就能发射出毁天灭地的光。

    “……但要是真这么灵验,报丧女神的传说,又是从全灭舰队的哪个环节中传出来了的呢?不会是有鬼魂托梦吧!”

    是啊,能毁灭整个舰队的女神,今夜你选了何人?是否还要暗示他抓紧时间通知尚在奥丁的友人,你降临的足迹?

    吉尔菲艾斯抱着酒杯埋首低笑。

    如果真有掌管死亡的命运女神,请不要给他的征途先敲警钟,他要女神将他带走,直接带走,因为任何一点生的希望都是徒增折磨,在这样的夜晚,满心希望地走在指向死亡的路上,实在是太寂寥了。

    “少将。”

    有人在他旁边呼唤道。

    可是他并没有穿着能彰显军衔的装束。吉尔菲艾斯只觉一阵热气笼罩在后脑,不知是因为那个人靠近了,还是他体内尚存警惕的细胞。

    “对阁下这种年轻军官来说,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异常平静,甚至是含混的,没有发现故人的喜悦,也不是即将在敌人身上得手的兴奋,那人似乎身份低于他,会称他为“阁下”,“需要送阁下回罗严克拉姆伯爵府邸吗?”

    罗严克拉姆,阁下……他知道这是谁了。

    当莱因哈特的姓氏被翻弄于恶毒的舌尖之上时,他全记起来了,曾有个似乎心怀恶意之人,乘着挚友晋升元帅的金风,在他耳畔说起危险的言论,企图拉扯他向下滑去。

    那个时候,那人口中的“阁下”,还不是仅为上校的吉尔菲艾斯,而今天,对方已经熟知了他的地位,邀功请赏似的在这地方靠近了他,如同此处是紫水晶室的落地窗前一般冠冕堂皇。

    奥贝斯坦。巴尔·冯·奥贝斯坦上校。吉尔菲艾斯直起身,他知道记忆中那个男人可不会做出什么“邀功请赏”的举动,这声声“阁下”只能是陷阱,为了在他酒醉时,软化他的心理防线。

    今天的他,又比上回多了一个秘密。他奋力摇了摇头,不能回到莱因哈特身边去。安妮罗杰的请托会被识破,莱因哈特会生气,气他们俩合谋要瞒过自己……他扭身,有个高挑的家伙,挡住了使人恢复理智的灯光。

    黑发,却被白色勾勒出层叠的轮廓,碎散的线条不像印象里牢牢梳拢在脑后,而是零落额前,遮住本该首先引人注意的眼睛,为他与旁人划下一道新的界线。吉尔菲艾斯看清了,又有点模糊,张开嘴要称呼对方为“上校”或是直接报出姓氏,可一点儿都发不出响动。

    他是不是喝醉了?一闪而过的念头跟着警惕的泡沫爆炸在视线不可及的天花板上,他只能意识到对方跟他一样没有军装可以体现其身份,但白色衬衫似乎并没有规矩地扣好全部的纽扣,下摆又紧收在不知是星辰还是大地般颜色的长裤里。

    这不是新无忧宫紫水晶室。他想。这是个私人场合。

    奥贝斯坦,这个男人似乎跟他一样,抱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目的,出现在了只容得下禽兽横行的丛林中。

    都不披着人皮夜行。

    “阁下还好吗?”

    他看见黑发下那双眼里,如真似幻是红色的闪光。

    一把抓住对方搭在台面上的手腕,吉尔菲艾斯想要将更多不切实际的关切之语摇晃出来,却将自己重重甩在了地面……

    不,他没有落在地上。有人托起他来了,从臭气熏天而又阴湿可怖的地窖里捞出来,能让他整个人都依靠在坚实的小舟上,再不害怕漫无目的的飘荡。

    可能是命运女神真的选中了他,还要实现他的祈愿——他会被带走,直接带走,甜美得不给他一点折磨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