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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排斥显而易见。他不让冯云笙跟着他,就是因为他自己都是别人的累赘,尚且要看人脸色,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去哄冯云笙。何况没有过去的大宅院了,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怎么敢放任冯云笙在自己母亲眼皮底下晃悠?他还没有勇气明目张胆地做个逆子。他理解冯云笙从来没离开过宅门,冷不丁一个人生活,肯定难以适应。但是他也一样,他也没经历过这么难的日子,他也在硬撑。开始他还能安慰安慰冯云笙,次数多了就烦了,有一回甚至口不择言地吼:“你能不能别再来了,我都不想看见你!”冯云笙真的不再来了。霍敬识以为他终于懂点事了。半年后一切安稳下来,霍敬识抱着一切从头再来的念头回去找冯云笙。结果人去屋空。再碰面是在一家洋人开的西餐馆。霍敬识看见冯云笙和一张陌生面孔一起用餐。他走过去,想问问冯云笙为什么不辞而别?“你总该先告诉我一声。”“有什么好说的,你的打算难道都告诉我了?”冯云笙一直盯着眼前的餐具,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看霍敬识。霍敬识向那位陌生面孔表示想和冯云笙单独谈谈。冯云笙马上说不用了,没什么好谈的。期间他一直觑着对面人的脸色,对霍敬识的注视躲躲闪闪。霍敬识突然明白了:这是新主子傍得不够牢,还得继续表忠心。猛一阵反胃,霍敬识从来没有那么缺教养地骂了冯云笙一句:“你个贱货,比真婊子还贱。”冯云笙多好面子,当众挨这种骂能干才怪,登时一个扬手,把多半年之前的那一巴掌还了回去。霍敬识可不认为这叫“还”。这就是从里到外在扇他的脸。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过谁傍谁这层关系,仅只主仆,冯云笙的不知感恩也该算做一种背叛。两人彻底撕破脸。那之后很久,霍敬识都不愿再回想当天他们究竟对骂了多少伤害彼此的话。然而对于冯云笙,选择“背叛”是因为霍敬识再也给不了他指望了。不单单是那句“不想看见他”,他也不认识霍敬识了。他的少爷不该有那样一筹莫展、濒临崩溃的表情。这让本来就六神无主的他彻底没底了;他的主心骨没了。冯云笙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本事,不靠着谁就活不下去。既然霍敬识靠不住了,他总得再找一个靠。他有他的活法。霍敬识无论再怎样落魄,也总有个舅舅家可回。而他谁也没有,他必须给自己找后路。平心而论,他对霍敬识并非全无愧疚,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霍敬识是真的把他当自家人看吗?那为什么躲风头的时候没有他的位置?为什么平常千般好万般好,事到临头要他一个人滚去外面挨日子?总让他等等,等等,可是等什么他都不知道,他等得起吗?如果他在霍敬识眼里连一起逃难的资格也没有,他为什么要把霍敬识当成唯一?这是冯云笙当时的想法,后来回过头再琢磨,他也承认那时的霍敬识比他更难。他实在太害怕一个人苦熬,因此拒绝理解霍敬识,拒绝相信霍敬识还能再站起来。今天霍敬识在他面前哭,比直接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万倍。他坐在床边守了霍敬识一夜。过去他也这样守过少爷,在少爷应酬得宿醉以后。那时他总是抱怨,觉得照顾醉鬼又累又无聊。现在倒觉得能守着一个人,本身就是福气。除夕的饺子是初一早上煮的。霍敬识把冯云笙夹过来的头福挡开了,说:“作弊没意思,谁吃着算谁的。”结果他自己夹的仍是一口就吃到了福。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都有福。“福气就该人人有份。”冯云笙笑着说。“你也有?”霍敬识看他一眼。“有。”能再见到少爷还不是福气吗?冯云笙过去还不觉得,总以为主心骨可以随便是谁,只要本事够大,肯让他靠一靠。而如今的霍敬识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看着,他就心里踏实。——少爷永远是少爷;少爷永远只有一个。第七章整个春节,霍敬识一句也没有问过冯云笙当年到底在急什么,那样等不得。事过境迁的解释总要千篇一律地镀上一层无可奈何——陈词滥调,毫不新鲜。千般苦万般难,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叫他一人受了;谁不知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衷。然而气撒过了,也就翻篇儿了。霍敬识可以原谅冯云笙。原谅并不难,不过是接受事实:接受冯云笙曾“背叛”过他;接受他曾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好过;接受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如今想要长点心肺。人终究无法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抗争;非要不自量力,人会过不下去。而霍敬识之所以是霍敬识,正因为无论多么怀念过去,他总会逼着自己朝前看。年后冯云笙再来登门说想见见少爷,霍敬识不再对他冷言冷面。两个人就像多年不见的旧相识,偶尔碰上一面叙叙旧,叙一叙这个新时代里他们身边的人都不能明白的旧。关于撕破脸以后的那段经历,霍敬识从未细说,冯云笙是在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中一点一点理顺的。少东家到底是少东家,一场变故并没有令他一蹶不振。不知是和什么较劲,他白手起家从事的仍是曾经最不愿意接手的食肆生意。从一家面馆干起,不到两年就开了饭庄。以霍敬识的能耐,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这正是旧时代的优势:只要人还在,机会永远有。对于霍敬识,迈进新时代是另一场“人生变故”。冯云笙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开饭庄,倒跑去橡胶厂吃上公家饭了?他一个眼神斜过去,意思你这个脑子这么多年真是毫无长进,就会盯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多迈一步你也看不见。“大势所趋,早晚什么都不再归个人,早放手早适应。”冯云笙皱皱眉头,一脸惆怅地小声嘀咕:“真就不能再回去了嘛……”“你还没伺候够人怎么着?”霍敬识说,“如今翻身做主人,不比过去低三下四让人差使好?”冯云笙立刻摇头,仿佛是想也没想,又仿佛是想过太多遍,说:“我不想当家做主。少爷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的人一辈子就是听喝儿伺候人的命。你真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他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他心里没底。”这是三月中旬一个礼拜天,冯云笙正登梯爬高地给霍敬识家擦玻璃,这一大串落后话起码有一半随着春风飘去窗外了。霍敬识无奈道:“你还是嘴上有点儿把门儿的吧,这话给谁听见都不好。”“我也就跟你说。”“跟我也别说。”楼下这时正疯跑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霍敬识从窗边走开。冯云笙以为他不高兴了,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