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沈兰摧在前方走,晏琢不紧不慢跟在身后,他的反应在晏琢意料之中,沈兰摧一遇到纠结难解之事,便不肯理会。 这样不好。 “这位郎君,奴家的手帕掉了。” 沈兰摧低头看去,方才被他避开的一道红影,原是一张手帕,凭栏上围坐着几名鲜妍女子,珠翠花钿一样不少,都俯着身子看他。 他捡起绣帕,方才出声那名女子便对他一笑,扬声道:“可否麻烦郎君,将手帕还我?” 这便是邀约的意思了,这座乐楼也是很有名,能有这样的待遇,换作别人足够吹嘘上很久。沈兰摧握着手帕,回头看了一眼晏琢,他嘴角含着一点笑,看不出喜怒,似乎也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好。” 他应了一声,晏琢不动声色咬了咬牙,这还当着自己的面,居然和别人公然调情,实在是——他还没有想完怎么让沈兰摧认错,沈兰摧已经拎着那帕子抖了抖,被灌注了内力的手帕风筝一般舒展开,指尖在上头一拂,手帕便打着旋飞上去,正落在围栏上。 “郎君好俊的功夫,这是谢礼,还请收下。” 沈兰摧没有上楼,算是回绝了她的邀请,但这一手指法实在漂亮,沈兰摧眸光清正,一看便不是寻欢作乐之人,反而让她有几分真切心动。 沈兰摧接住那支飞落的蝴蝶步摇,是支短簪,上面还缀着几颗米珠,不算贵重,在她满身珠光中,不过是鬓角一个小小的点缀。 “拂过一回,给人家留些颜面,收下吧。” 晏琢不冷不热地看着他,沈兰摧点点头,当真把发簪收进怀里,徒留晏琢咬碎银牙也无济于事。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沈兰摧听不出他话里的不满,又忍不住去想,若自己不在,沈兰摧又会如何,他似乎从来不会拒绝人,只要对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在你身边,倒妨碍一桩好姻缘。” 晏琢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沈兰摧看了他一眼,疑惑道:“什么姻缘?” 晏琢在他眉心敲了一下,还嫌不够,又捏了捏他的下颌,才笑道:“露水姻缘,难不成兰摧还想娶她?” “我没娶妻的打算。” “那就是愿意做一夜夫妻。” 明知沈兰摧无心于此,晏琢偏偏挑着他话里疏漏,沈兰摧不满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拂开他的手,皱眉道:“你不要胡说。” “那你为何收下她的贴身之物?” 他这会又不提自己出言的事了,沈兰摧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安地回头望去,已经走得远了,哪里还看得清。 “我也收你的了,难不成也是这个意思?” 他不过随口反驳,不想晏琢笑着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十分感慨的语气,叹道:“正是如此,你收了我的信物,就不能再去寻别人了。” 论口舌,十个沈兰摧加起来也比不过晏琢,沈兰摧也不知晏琢说得是真是假。只觉得扫过颈侧的那一截发带,存在感突然变得十分强烈,好似成了晏琢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拂着他。 “收下就不许不认,我记得有人说过,落子无悔。” 晏琢不想讲道理的时候,便是个文雅的无赖,沈兰摧索性不和他争辩,也不看他,径自往前走。晏琢抓住他的手臂,沈兰摧侧身挣脱,两人手掌擒捉敲滑对了几式,晏琢突然一卸力,反成了沈兰摧扣住他的手掌。晏琢不等他松手,张开手指与他相扣,不顾街上人来人往,拉着他往汹涌处行去。 三月三,是踏青的好时候,古时讲风兮舞雩,咏而归,临河而歌者众,晏琢却看都不看一眼。 他看似不经意地回身,避开了无数向他送来的眼波,握着沈兰摧的手,跃上轻舟。河面宽广舒缓,他们顺流而下,两岸飞花如锦,都淹没在碎金般的夕阳里。 他的琴搁在膝上,手指虚搭在上面,无意识地抚弄着。沈兰摧与他相对而坐,没有出声打扰,晏琢却忽然收拢手指,琴弦发出一声铮鸣如剑出鞘。 “愿一战否?” 这是晏琢第一次主动邀约,沈兰摧当然不会拒绝,但他在晏琢身边许久,终于也多了几分警惕 ,问他这一回又要立些什么名目。 “学乖了,放心,不为难你,若是输了,就为我奏一曲。” 沈兰摧自知琴艺粗糙,但晏琢都没有意见,他自然不会拒绝,当下起身回礼,道了声请。 无论对方是谁,何种情况境地,沈兰摧都是一般的认真,不会因为对方强大而畏惧,也不会因为弱小而轻视。 在他眼中,长幼妍媸,贫富贵贱,都是一般对待,也算是另一种层面践行了师门教导。 这本该是江湖中人人该讲的规矩,只不过世人皆有分别心,有贪有痴,便显出他的不同来。 在沈兰摧看来,晏琢邀战,他答应了,不会觉得未曾准备,因为在船上失了地利而计较。他站在船头,已经暗自提了一口气,戒备着晏琢发难。 他不识水性,一旦落水必败无疑,这小船摇摇晃晃,实在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倒像是踩在云上,既不受力也不能控制。 相比之下晏琢迎风立在另一侧,他只有脚尖轻轻点在船头,仿佛乘奔御风,青色的衣袖随着动作舒展,如鹤的羽翼。 沈兰摧很少穿袖袍宽大的衣衫,觉得妨碍动作,但晏琢衣衫翻飞,翩然之姿当得绝世。 他指法已然大成,用不用笔都没什么区别,他不喜欢抬手时衣袖拖沓束缚,此时一手执笔,另一手微微合拢如花瓣,内力凝在指尖,伺机而动。 晏琢只要一动,这小船的重心便会立刻偏移,沈兰摧不愿因为外物影响,起手便是抢攻,气劲几乎凝成实质,从精铁所制的笔尖激射而出。 晏琢不紧不慢地拨了拨弦,周身气息滴水不漏,音域已成,将他攻势化解。 一击不中,沈兰摧再次出手,晏琢窥准他行气空当,琴音携沧浪之势猛攻而来,水声潺潺,似乎被他琴音鼓动,整片水域都对他虎视眈眈。沈兰摧于空中翻转,身如飞花,穿风而过。他身形极快,岸边只能看到一个燕子般的影子,回身以笔借力,再一次与晏琢短兵相接。 船身受力,被压的另一头高高翘起,晏琢以琴相抗,另一手轻轻一拍,长剑出鞘,抵在船头一折,借势抽身急退,小船又重重翻回,溅起泼天水花。 水幕中两人错身而过,沈兰摧早有戒备,以笔当剑与他交手,同时指尖凝气去破他真气。他点xue截脉的功夫已是一绝,晏琢自是不会硬碰,真气鼓荡,化出重重虚影,每一道影子都有凛凛剑意,将他重重包围。 沈兰摧见状再退,晏琢的剑法如狂风骤雨,绵绵不绝,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危。修行到了他们这个境地,使出全力,很难真正点到为止,那要再过上二十年,成了一代宗师,才有收放自如的本事。 而他们正是一往无前的时候,不必想着如何收敛,只需快意恩仇,浮名下是生死,江湖里尽余生。 待这一轮剑势将近,便是晏琢回气空当,沈兰摧先前退避,正是为了这一刻时机。晏琢剑意将散未散,沈兰摧已欺身而上,他在水面鸿羽似的一点,下一瞬便出现在晏琢面前。 笔尖被琴身格挡,沈兰摧另一手已至晏琢肩头,却不想晏琢竟突然翻转琴身,琴弦绞住笔身,带着他一同落下,与此同时双掌相接,两人于小舟上对峙,全然成了内力的比拼。 沈兰摧与晏琢相差近十载,晏琢同样是天赋卓绝之人,这样的差距不是轻易能够弥补。沈兰摧自不肯硬拼,撤手回防,想要拉开距离,以免被晏琢剑气再次阻截。 他身形轻巧,在半空中也能几次躲避琴音,甚至还能抽空用指尖凝气回击。而就在他想要再次抢攻之时,却见晏琢收了剑,在琴身上一拍,凭空抽出一支箭来。 沈兰摧踩在水面河灯上,足不沾水正是有客凌波渡江而来,他内力拼不过晏琢,只得退避。而晏琢斜抱琴身,将箭羽在琴弦上一搭,竟是张琴做弓,蓄势待发。 只一个眼神交汇,沈兰摧便觉自己周身已被牢牢锁住,晏琢立在船头,衣衫无风自动,手中张弦如满月,银光一闪破空声至。 沈兰摧一跃而起,于半空中见晏琢再搭弦,他挽箭极快,仅仅一个起身,晏琢已经连出三箭。 沈兰摧如果不想被射个对穿,就只能避让,半空之中哪有余力反击,他退无可退。 而沈兰摧在这兔起鹘落的瞬间,竟用脚尖踢在箭羽之上,凭空又往上拔了一截。第三箭已至,晏琢早料到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一昧退让,这第三箭仿佛算准了他的动作,在他身形将落未落的气口,封住了他的去路,沈兰摧抬笔一格,被箭身包裹的真气乱了气息,往水面坠去。 但他没有落入水中,晏琢身形更快,握住他的手臂一推,两人便如飞鸿踏雪一般轻飘飘落回船上,水面都不曾动上半分。 晏琢玉带当风,翩然而立,气息半点不乱,沈兰摧借力站稳,晏琢已回身笑道:“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