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
进客栈的时候掌柜说有人送了拜帖,沈兰摧问都不问,上楼去了。 他这两年有一半时间消磨在洛阳擂台,另一半消磨在广都镇,除了惯常都有的切磋夺旗,不同的地方还有些特别的玩法。 比如扬州就有比试轻功的采青台,他试过几回,木桩被人踩的包了浆,稍有不慎就会打滑,更别说还要和人争抢。能落脚的位置就那么一点大,争斗之中失足落水比比皆是,沈兰摧倒是没那么狼狈,但他对一群人挤挤挨挨的活动并不热衷。 广都镇的金刀椅起先还有点意思,后来他坐了十日,都没人再来夺旗,就变得兴味索然。 洛阳是老擂台,没那么多花样,却有一个最大的赌庄,每一场都有筹码,若是连胜,还有不菲的赏金。 沈兰摧这两年的开销,几乎都是从洛阳擂台拿的。 大唐的擂台背后,庄家都是同一个,隐元会隔一段时间就有新出炉的榜单,每个擂台的风云人物都在上面。 沈兰摧不是初次崭露头角,只是不知道为何中间沉寂了两年,连名剑大会都没有参加,甚至有人猜测他得罪了什么人,已经废了或是死了也说不定。 就在这样的猜测里,沈兰摧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红榜上。 “沈少侠,您的帖子。” 掌柜在楼下喊,沈兰摧回头,侧身道:“不认识,不见。” 江湖中的帖子讲究没那么多,熟人之间不兴这个,同门自有联络方式。至于战帖,都是要钉在墙上的,哪怕再客气,也要明明白白地挂出来,没有私下送帖的。 这几样都不是,那就只剩了拉拢和套近乎的,沈兰摧没那个耐心应付,通通不见。 他毫无顾忌,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有人说他高傲自负,沈兰摧也不争辩反驳。他做事向来只随心意,少有顾及他人,若这般就是无礼骄纵,沈兰摧想,那就是吧。 早年方乾纵横中原,是天下第一的奇男子,教出来的东方宇轩,是惊才绝艳文武风流。如今教出来一个沈兰摧,不解风月漠视人情,几乎让东方宇轩无数次扪心自问,到底哪里出了差错,愈发盯着小弟子苏凤棠的人情世故。 沈兰摧不知道东方宇轩的纠结,就算知道也不会理解,他栽了跟头,爬起来还是要向前走。 送帖子的人锲而不舍,沈兰摧颇不耐烦,便对掌柜说,下回再来,不要再提,通通不见。 再回来就在大堂被人喊住,他看着向他走来的少年,怔了一下,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杨……沛?” 那青衣负琴的少年松了口气,弯了一双笑眼,点头应道:“沈大哥不接拜帖,我只好厚颜登门了。” 沈兰摧在打量他,杨沛也在打量沈兰摧,行礼之后一手就背在身后,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摸不准沈兰摧会不会对他发难,若是以前,他敢说沈兰摧不会无故迁怒,但是他连晏琢都捅了一剑,大约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十几岁的年轻人抽长身形,变化可谓极大,杨沛被晏琢打发走的时候,脸上还有稚气。今日乍然一见,头发已经束起,是个倜傥少年了。 沈兰摧走近他,却不坐,问道:“是他让你来的?” 连客套都省了,杨沛知道他的脾气,最不耐烦弯弯绕绕的说话,见他没有暴起伤人的意思,便点头应了。 沈兰摧抿了下唇,整个下颌都紧绷起来,双手不自然地抓握了一下,又慢慢松开,闭了闭眼,再看向他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何时,何地?” 杨沛张了张嘴,又向他行了个礼,脸上的笑都有点挂不住,心想晏琢大约是没机会了,沈兰摧根本不问你死活,只想和你决斗。 这些话他不敢和晏琢说,也没胆子和沈兰摧开玩笑,只好摸摸鼻尖,笑道:“沈大哥误会了,我非是为约战而来,沈大哥若肯光临长歌,家师必定倒履相迎。” 沈兰摧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晏琢不在,他和杨沛也没有什么旧好叙,点一点头,转身要走,又被杨沛一声留步喊住。 “还有事?” 多余的话只好省下,杨沛深吸口气,回道:“替家师送一样礼物,还请沈大哥务必收下。” 沈兰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沉了一些,杨沛看到他皱起的眉心,心里只好翻来覆去地安慰自己,马上就甩脱了这个烫手山芋,再不回长歌受夹板气。 “……不必了。” “等等!”杨沛一步上前,拦住沈兰摧,示意他看桌上的锦盒,“先看一看吧。” “是什么?” 杨沛眼中闪过一丝心痛,答道:“凤鸣秋梧。” 沈兰摧挑了下眉,这盒子的大小,约摸只能装只笛子,就连凤鸣秋梧的剑,都是放不下的。但杨沛的神情不似作伪,沈兰摧有点疑惑,顺着他的意打开了锦盒。 “这是……” “是凤鸣秋梧琴身,融入陨铁矿晶,重铸而成……”他说到这,极为不舍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凤鸣秋梧,“自藏剑山庄耗时三月,名为——落凤。” “凤鸣……落凤……哈。” 凤鸣不存,浴火而成落凤,沈兰摧看着面前精美至极的烟杆,只觉得晏琢荒唐的无可救药。 “绝世神兵,暴殄天物……”沈兰摧叹了口气,不知为名琴就此不存而惋惜,还是为晏琢的胡作非为恼怒。 杨沛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师父说,愿赌服输,但凤鸣秋梧你用着不趁手,便要我带去藏剑山庄重铸。” 一代名琴,最是风雅之物,成了个纨绔手中镶金嵌玉的烟杆模样,晏琢竟狠的下心,这样对待伴随自己多年的武器。 偏偏这就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也只有他能做出来这样离谱的事。 沈兰摧拿起来在手中一握,重量,尺寸,无一不是他的偏好,单从兵器而言,极为契合,是他的上上之选。 但一想到这是晏琢的凤鸣秋梧,他心里就觉得不自在,晏琢说得,应是当日他若赢了比试,就将琴送给他这件事。可他是怎么赢的,别人不知道,晏琢还不清楚吗? “愿赌服输……他怎么敢!” 沈兰摧的脸色愈发沉,全没有得到神兵利器的雀跃,更别说欢欣之色,反而像是极为难堪。 杨沛心里咯噔一声,那场比试他听同门说起,细节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知道两人僵持的时候沈兰摧突然拔剑,晏琢躲闪不及受了伤。 光这一句就够杨沛笑不出来,沈兰摧绝对打不过晏琢,所以晏琢是故意的。 现在看来,沈兰摧也知道晏琢是故意输的,晏琢却还要旧事重提,依言将赌注送来,岂不是……诛心。 连他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晏琢必然不会忽略。 沈兰摧攥着落凤,心情平复之后,他竟然笑了一声,直接将落凤别在腰间,重新看向杨沛。 “他还有别的话吗?” 杨沛摇头,晏琢只要求他将落凤送到沈兰摧手上,带了句诛心之言。他是看不懂晏琢的心思,也不想猜了,虽然隐隐觉得,他就是换些花样给沈兰摧添堵,免得被抛在脑后。 “你告诉他,东西我收下了,随时恭候……”他顿了一下,本想嘲讽两句,可惜狠话打了磕绊气势全失。 “随时恭候,扫榻以待?” 晏琢重复了一遍,托着下巴笑出声来,杨沛不敢出声,他把沈兰摧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晏琢笑得让他背后发凉。 晏琢挥挥手,杨沛如蒙大赦,行礼退下跑的不见人了。晏琢没心思和他计较,只把这两句在口中又念两遍,几乎能看到沈兰摧又气又恨,偏偏无可奈何的模样。 连骂人都不会,真可怜。 别人不知,沈兰摧总是知道的,晏琢被软禁在长歌门,别说关外长风,他连千岛湖都出不去,又如何赴他的约。 想来被戳中了痛处,又无法发作,恼怒之下只能以言语相激,讽刺他只能困守一隅。 可惜这一点刺激,对晏琢而言不痛不痒,反而愈发想念沈兰摧被他作弄的哑口无言时的情状。 会皱眉,抿着嘴唇,下颌紧绷,本就不善言辞,一说狠话就磕绊,恶狠狠叫一声晏成璧就没了下文,气急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会咬着牙生闷气。 这般可爱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想念。 他抚上手中弓弦,唇角笑意越来越大。 既然兰摧都说了扫榻以待,他却之不恭,迟迟不往,是会让心上人失望的。 他这样贴心的好情人,怎么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