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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世外之人的眼光看,楚帝整肃文武、抑制世家都是君王应有之计。但这几项大事应循序渐进,譬如收吕洪军权,若能花上一两年徐徐去做,想必能做得更圆满。这三件大事要是能有五六年时间周密做来,凭楚帝的心智手段,绝不会有令国家不稳的隐患,但他偏要把三件大事在两三年内同时做完。要兼顾三面,所耗费的心思是一件一件进行的十倍、百倍。乐逾却知道,他如此情急是因为他本就没有那么多时间。有十年之约在,若他攻克西越、整顿朝纲就要花费五年,如何能在余下五年中吞并东吴、抗击北汉。幼狸若要走,他就一定要留给继位之人一个雄踞中原、能与北汉铁骑争锋的楚国。乐逾心中慨叹,他疼惜的是幼狸,蓬莱岛不会插手楚帝之事。此时转念笑道:“填昌州令已下,薪池,你也看过细则,看得出是谁的手笔?”乐逾不待他答,先倾斜茶盏倒出茶水,在几案上以指为笔写字,辜薪池一笑,也效仿他。待到双方写好字,小僮一左一右将当中遮挡的茶炉茶壶抬走,几案上不同笔迹写着相对的两个字:乐逾写的是“顾”,辜薪池写的是“三”。乐逾拊掌大笑道:“还是你知我!我倒也问了林宣,他却不敢猜。”也难怪林宣不敢猜是顾三,春雨阁顾三公子在这件事上一直置身事外。他在楚帝收服江湖这一件事中的角色已不大好看。他问心无愧,江湖是该服从于王法,却也知道垂拱司作为天子家奴,日后一定被骂为鹰犬爪牙,他这初代垂拱令百年后免不了被人不齿。他现如今的想法也是隐藏痕迹,被人遗忘,若是再在楚帝伐越一事中兼个谋士角色,阴险柔jian之名便坐实了。这也难怪顾三对在伐越一事中献策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为何又改变心意出手完善“填昌州令”这一条徙民策?乐逾道:“传闻越王——也就是如今的越乡侯,初到锦京就拜访了垂拱令。提到春雨阁老阁主的妻子,顾三公子的养母唐娘子,道是唐娘子也是西越人士,请顾三公子念在养母份上对越乡侯多照拂。”辜薪池之前听他说林宣,微微皱眉,动作极小,却逃不过与他总角之交的乐逾的利眼。此时辜薪池却颇感兴趣,笑道:“借刀杀人,做得太明显。”三十五年前,已故越王向北汉称臣,嘱臣下拟礼单奉予北汉汗王,唐娘子便在礼单之中。她若不在礼单之中,就不会被当成礼物押送北汉。她身为一件礼物,却在大宴上摔碎琵琶,嘲讽天下男儿,反而令顾三之父奔波千里一见这个女子,共经风波,终得偕老。让归为臣虏的越王向顾三提起唐娘子,哪里是让顾三念唐娘子的故国之情,分明是让顾三想起这越乡侯危难之时不惜卖王妹,唐娘子一个女伎对他与他父王来说更是不值一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顾三偏是春雨阁主人、垂拱司之主、楚帝近臣,他或者下命暗杀,或者进言楚帝,都能让越乡侯不明不白一命呜呼。但那越乡侯在是越王时就久疏朝政,上哪里知道一个潜藏幕后的垂拱令是南楚重要人物,更何况知道他的养母是昔日西越琵琶第一人乐伎唐娘子?他来拜访顾三是受有心人的指点,而这有心人是要借顾三的刀不见血的杀人!此时谁最想越乡侯死?乍一看上去仿佛是楚帝萧尚醴。但越乡侯的才能与他判若霄壤,他反而会让越乡侯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乐不思越,越国不是还有心怀故国不愿归顺的孤臣吗?就用你们那扶不起的越王断绝那些一腔赤血的孤臣之心。乐逾与辜薪池同时饮尽一盏茶,道:“顾三那个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你若冒犯他,他不会如何计较。但若是有人犯他亲近尊敬之人,或是妻女,或是父母,他百倍奉还都是轻的。只看他针对谁,就知道谁想借刀。”春雨阁主人心思玲珑,他不算计旁人就罢了,竟有人敢算计他,还是用他养母一生最痛苦屈辱之事算计他,他怎么可能不计较!顾三公子突然改变初衷,出手助楚帝抑制西越世家。世家为何要越乡侯死?越乡侯这傀儡虽说已经失去人心,大丢越国脸面,但若越乡侯死,他的子女都随他一同到了楚国,世家还有什么傀儡可用?除非……他们已有了后着。辜薪池心中一跳,瞬间了然。唯一的解释是世家已掌握一个没有被楚军带走的父亲是越王的男婴,若越王还顶着楚臣的头衔在世,世家就无所作为,唯有让越乡侯早死,且疑似被南楚谋杀,才能翻脸不认称臣于楚的旧事,转过脸去拥立遗孤,让这傀儡孤儿继续称王。辜薪池看向乐逾,恰好对上他的眼神。两人心中有数,辜薪池道:“我也应当回书库了。”他起身,乐逾也起身送他出门,两人并肩走过庭院松林,辜薪池走出柴扉几步,忽听乐逾道:“薪池。”他转身去看,就见乐逾抱臂靠柴扉,道:“你能对人任性,这样很好。”先前乐逾对他提起林宣是有意为之,两夜前乐逾去云生结海楼讨茶,居然见到林宣抱着枕衾被赶出门。乐逾一脸看好戏,不知这对早已不止是师生的师生因为什么闹起来,林宣只摸摸鼻子,笑着抱紧枕衾道:“岛主要来讨茶,此时可不是好时机。”乐逾揽过林宣,戏谑道:“我没想到,薪池在你面前也有这一天。”林宣泰然又温柔,秀逸的容颜静如湖水,秋夜里却如被春风拂过一丝涟漪,微笑道:“虽说不恰当,但我其实很欢喜。”他被乐逾揽这走上游廊,眷恋地回望云生结海楼的灯火,见乐逾抬眉,他才又轻声道:“若是先生一直对我诸多容忍,我反而心中不安。先生能对我发脾气,很好。寻常夫妻间能有的,我们之间也能有了。”乐逾虽是孤家寡人,见好友与林宣终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时常在旁出上两声,杀杀风景,却也愿他们能如此长长久久相伴下去。在他看来,辜薪池太不任性,所以他对辜薪池说“你能对一个人任性,很好”。辜薪池毫无忸怩,仍是沉稳平和,道:“他想要我发脾气,我怎么忍心不让他安心。”乐逾只道,薪池与林宣都是世间难得的温柔之人,为对方设想得太多,还怕对方知道了不开怀。年深日久积累下倾慕深情,比他与萧尚醴之间至今加起来不过六个月相处,却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要易于理解得多。朝朝暮暮相偕相伴的敦厚爱惜、殷勤小意与他和萧尚醴的波澜起伏、聚少离多大相径庭,却都应当是世间难寻了。正是日暮,松石庭院青松苍翠,巨石嶙峋,他身躯伟岸,手臂推开柴扉送客,身材还是盛年强健,头发却已经全白。辜薪池见到他斜阳映照的发色,心头仍沉重,乐逾却在想,幼狸要做他的楚帝,殚精竭虑,言行举止都要合乎规范,又能对谁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