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尘封
25、尘封
血汩汩四流,迅速在尸身旁汇成一汪浅泽。 褚江宁按捺不住好奇心,又朝死者看了一眼,他认出来了,这正是刚才跟他们一同乘电梯的那个古怪男人。一小时前还活生生的躯体,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跳了楼,摔成了一滩rou泥。 这生死刹那间的震撼,让他平日的盛气凌人、从容不迫全都颓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唯有焦虑与恐慌。 从天而落的黄色传单飞舞一阵,都纷扬落地。 却双挥手抓了两张,这是死者跳楼前的含泪控诉:“本人覃威,是温州XX工厂老板,原本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却因误信P2P理财骗局,从此妻离子散噩梦开始。起因是我工厂打算扩建想做抵押贷款,这时耀煌金融的理财经理找到我,说参与投资他们的理财项目,三个月就可以归还本金,半年回报率高达50%,我不仅不用支付高额的抵押手续费,还能最快速度赚到想要扩建工厂的资金。最初我并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所以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一万进去,事实果如理财经理所说,我很快收回本金,还赚了一笔不小的利润。 从那时起,耀煌金融的理财经理就隔三差五对我传达高投资高回报的理论,我最终鬼迷心窍,不仅把工厂里用于周转的资金投了进去,还将房产和其它不动产也做了抵押进行投资。可这一次,却没有得偿所愿,近千万的资金砸进去,虽然每天都可以看到盈利,但是当我急需用钱想要提出本金时,却没有了cao作权限。耀煌金融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说那个理财经理卷钱跑路,我和很多投资人的钱都在里面,他们公司已经报了案,我的本金暂时无法退还。为了维系工厂的运转,我只能去找亲戚朋友借钱,但所有人都知道我债台高筑,没人肯伸出援手。随着一笔笔抵押还款日期的临近,我的工厂、房子、车子终于都归了别人,老婆跟我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父母把养老钱拿出来帮我还债,然而杯水车薪。 这一年来,我跑遍了各个部门上访维权,都无济于事。耀煌金融始终以卷款人没归案为由,拒绝退还我的本金,可是我们投资人都是冲着耀煌金融的品牌才投资的,并不是因为理财经理几句话才愿意出钱。铺天盖地做广告拉投资时,耀煌金融当仁不让,结果出了问题他们就撇清责任概不理会。这样的骗局明明很拙劣,然而贪心作祟,这些公司精心编制的财富陷阱,让我们失去了应有的判断能力。 拜耀煌金融所赐,不到一年时间里,我从让人羡慕的小老板,沦落为众叛亲离的过街老鼠。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上当的人,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受害者。现在我一无所有,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希望我的死,能够唤醒一些人的理智——不要轻信P2P的夸张宣传,否则你会生不如死!” 褚江宁捏着手中薄薄的纸张,从头到尾看了两边,仍然感觉双目眩晕大脑空白。 周边行人的尖叫声,围观者的议论声,乌泱泱的如一锅刚熬好的浆糊,充斥在他每一条神经里,胀得他心绪不宁又冷汗涔涔。 一阵风掠过,浓烈的血腥气扑过来,猝不及防地侵入褚江宁的鼻腔。他不想再看,可转身时,还是不小心将脑浆迸裂七窍流血的画面收入眼底,那红白交错死不瞑目的惨状,一发不可收拾地在他脑中无限回放。 五脏六腑忽的翻江倒海,褚江宁捂着胸口跑去一边干呕,可眼泪鼻涕掉了一把,他还是什么都吐不出。 警察和120很快赶到,周围拉起了警戒线,人群也陆续被驱散。 却双将褚江宁带到林荫下的花坛一角,转身去小卖店买了几瓶矿泉水回来。 汗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褚江宁的后背,他狠狠往嘴里灌了几口水,可感官却并不肯让他从刚才的画面里抽离。冰凉的水滑进喉咙,一种粘腻胶着的感觉油然而生,褚江宁认为自己喝得不是水,而是跳楼那人的血。 哇…… 他倏地偏头将水呕出,手指下意识地去抠嗓子,脱离掌控的矿泉水瓶砰然落地,水渍溅了他一身。 却双实在看不下去,走到褚江宁身旁,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先擦擦,只是个意外,别想太多。” 顾不得此刻的狼狈不堪,褚江宁无力地点点头,接过纸巾忙不迭将满脸的眼泪鼻涕擦干。半晌他脸色才稍微缓和,却双又拧开瓶水给他,两人坐在花坛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姐,你怎么这么淡定啊?见了……死这么惨的都一点儿不怵……” 望着惊魂未定的褚江宁,却双语气淡淡的:“以前在澳门街的时候,这种事儿见太多了。亿万富翁输得分文不剩,赌场门口跳楼的、撞墙的、服毒的、拿刀抹脖子的……比比皆是。还有什么被黑社会追债,走投无路以死相逼,刀捅自己身上肠子都出来了……” 褚江宁略一皱眉,不禁又想吐。却双于是打住话题,顿了顿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高利贷换个壳子,也依然是高利贷。而那些迷信高收益的投资人,跟赌徒没什么两样,十赌九输倾家荡产是必然的。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博彩只在澳门合法,可P2P却已在全国生根发芽,那些始作俑者为了网罗更多的赌徒,还会绞尽脑汁找后台抱大腿,尽可能地让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勾当合法化。” 褚江宁越听越心虚,脸颊抑制不住地发烫,一时转移话题道:“姐,你当年为什么进这行啊?” 跟却双正式认识前,他就从华晓严口中得知,隐于市井混迹工地的却双,在国际麻将领域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究竟重到什么程度,褚江宁又无从查证,因为麻将跟其它竞技不一样,毕竟其中涉及到非常大的赌博成分,所以除了世锦赛这种纯竞技活动,其余的各种麻将赛事都是秘不示人的。 环顾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却双沉默半晌,苦笑起来:“为了我爸。” 她想起自己二十以前那风华正茂的岁月,专业成绩稳居第一的北大高材生,生得精致小巧,走在校园里也是道让人无法忽略的风景。原本她的人生也跟很多女孩子一样,只做着毕业工作、恋爱结婚的简单规划,可大三下半年,她父亲被查出白血病,那点家底子没多久就被高额的化疗费用折腾得捉襟见肘。 寝室里与她关系最好的王怡倩,有天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说知道北京有高级地下赌场,那里面每周都会举办麻将赛,手气好的话一晚上能赢很多钱。从小在麻将声中长大的却双,对打牌自然耳濡目染技法娴熟。拿着王怡倩慷慨借出的五千块报名费,她不负所望,没多久就成了那家地下赌场的连庄赢家。 正因赚够父亲几个月化疗费而沾沾自喜的却双,怎么也想不到打牌赢钱的事会被泄露,她在牌桌上挥斥方遒的照片,被人从各种角度清晰拍摄下来,“古汉语才女竟是牌桌勇将”的帖子,一时被顶到校内BBS最热最热位置。老师们很快知晓了此事,不出所料的,校方以聚众赌博之名将却双开除。 后来却双才知道,一切都是王怡倩干的。其间原因更荒唐无比,不过是王怡倩表白被拒,她通过别人打听出,那个男生可能对却双有好感。于是女人的嫉妒心作祟,出身优渥的王怡倩便费尽心机布局设计,让意想中的“情敌”身败名裂。 得知真相的却双,连发泄愤怒的时间都没有。她知道父亲的病是个多么可怕的无底洞,在找到匹配骨髓前,只有依靠不间断的化疗,才能在死神手里抢人。可就算找到了合适的骨髓,她家的财力也不足以支付手术及后续疗养费用。 为了赚更多的钱,二十出头的却双,游走在北京各大地下赌场中,没日没夜地在牌桌上奋战。从别的赌客口中,她听到了一个新鲜事,彼时新一届麻将世锦赛海选在即,众所周知这种正规比赛是没有丰厚奖金的,而官方为了避免助长赌博之风,也不会对涉及麻将的赛事宣传太多。 除非为国争光的热情爆表,否则真正麻将技艺超群的人,是不屑参加世锦赛的。然而有个赌客说,在大陆以外的地区,存在更高端的牌局,有专业的金主来运作此事,虽然赢了钱也是牌手和金主分账,但那种局的流水,一场下来至少以百万为单位的。一般人很少有渠道能进入那种牌局,但是听说前几届入围麻将世锦赛的选手,好些人收到过邀请。 虽然无从辨析传言的真假,但却双当年并没有太多选择,她只用了几个小时便权衡完利弊,紧接着报名参加了世锦赛预选。从街道办第一名一路杀入市队、省队,在几千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国家队主力,再到后来中国队斩获世锦赛团体冠军,却双也成功卫冕个人组双冠军。 一切水到渠成,她如愿成为了金主们竞相追捧的宠儿,每场牌局下来,单赌桌上赢到的钱就令人咂舌,更不要说这种麻将局是双重豪赌,牌桌上的较量只是牌局的一部分,场外观众对每个牌手下的赌注,才是资本攫取利益的关键。 从初出茅庐的牌桌新秀,到战绩彪炳的雀坛大佬,她走得无比顺遂。 三年时间里,却双打了66场麻将赛,从无败绩。可赌场再得意,仍无法拯救她生命中的失意,纵然她凭一己之力赢回了金山银山,也依旧找不到能够匹配她父亲的骨髓。所以守着花不完的钱有什么用呢,这辈子最疼她最爱她最在乎她的人,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父亲的去世,让国际麻将圈的常胜将军再无征战雄心。宇内无敌高手寂寞,时年23岁的她金盆洗手,宣告隐退。 褚江宁听罢前因后果,连连赞叹:“双姐,你是这份儿的!”他说着一挑大拇指,转而又问,“对了姐,你跟华晓严也是那会儿认识的吧?我听他们说,你俩熟起来以后,那小子直接改邪归正戒赌了,真是这么回事儿?” 却双忍不住一抿唇,有意搪塞:“差不多吧。” 华晓严一直对外声称,他和却双的相识是个偶然,只有却双清楚,那是她有意为之的必然。 能长期称霸世界雀坛的人,除了倚仗天分和运气,手腕也是必不可少的。当年却双不着痕迹地送了份天大的顺水人情给华晓严,这样的豪气干云,又何愁对方不主动上来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