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漪馆
云漪馆
两人一上去,便有穿着绛红罗裙的侍女将门打开。 陆书泠被一把推入屋内,绕过三重屏风,在一处小厅中站定。 不比楼下的喧嚣,此处倒是幽静。 四周都以垂地珠链装饰,正中的黄花梨几案上放着一个耀州窑刻花花绘纹炉,炉中飘出缕缕香烟,腻得发慌,这是陆书泠从未闻过的香。 这香古怪,陆书泠闻不惯,没多久便觉脑袋越发难受,还隐隐作痛起来。 恍惚间,只听钟娘子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mama,您看这个如何?” “我今日一眼相中的,一切都是顶顶好的,保准您挑不出错。” “就是染了风寒有些起热,得调养些时日,正好让她趁着这段时日学规矩。” 陆书泠垂着头,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她略一瞧,只见一双深青点珠云头鞋出现在她跟前。 随后,一双细腻的手搭上了她的额发,从苍白的脸颊一直摸向盈盈的细腰。 陆书泠只觉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如芒刺在背。 不知过了多久,两双手伸向了她的衣襟处。 她猛得一激灵,一抬头,便见四面的绛纱帘幔不知何时全放下了,自己正处在一个被隔开的小间里。 上首站着钟娘子和一位身材略瘦高些的女人,应该就是柳mama。 而自己身旁,站着两个与她年岁差不多的小丫鬟,正试图解她的衣带。 “你们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后退两步,一开口,发觉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见她这样,钟娘子不悦地皱起眉,走下来抬手就是一巴掌,陆书泠身子支撑不住,倏然歪倒在地。 “还以为自己是官家小姐呢,来了这里当然是要先验身,别耽搁了,快脱。”钟娘子拍了拍手,又掸了掸衣裳上的灰。 那位柳mama神情淡漠,语气倒是和缓些,“姑娘不必紧张,就是看看你身上有无伤口疤痕之类,很快便好。” 陆书泠不语,两个丫鬟也不再犹豫,得了指示后便重新上前脱她的衣裳。 陆书泠知道自己眼下没有反抗的可能,只好一脸屈辱地任由两个丫鬟将她的衣裳一件件剥离,连里衣都不剩。 她不抬头也知道一屋子人的眼神都落在她身上,不由得垂头咬着牙关,擦掉眼泪。 “姑娘年纪小抹不开面子,以后会好的。”那位柳mama检查完,满意地对她道。 说完,她又抿了口茶,“你们两个,带姑娘下去,一会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开几副药,明日开始学规矩,三日后再带过来叫我瞧瞧。” “是。”两个侍女重新给陆书泠穿上衣裳,又领着她去往后院。 此时已是黄昏,淡月浮到帘后,微风吹帘动,疏帘透过月影,显得即将到来的夜色愈加轻灵柔美。 这样好的黄昏…… 在从前,她会在自己的小院里煮一壶松萝,再点上一炉颤风香,拿出笔墨作画。 虽然阿娘早逝,父亲漠视,姨娘姐妹们也多是欺凌耻笑,但那样的日子对如今的陆书泠来说,已经成了奢华的追忆。 月起屋畔,星落眉梢。 后院较之前楼安静不少,装饰得也没有前头那般富丽堂皇、画栋飞甍。 这里就像寻常人家的后宅一般,敦朴淡然。 从庭院中晾着的衣裳来看,这此处所居应是楼里做活的下人,还有像她一般暂时不能接客的女子。 上了楼梯,陆书泠刚走到一间房前,便听里头传来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呻吟。 她脚步一滞,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陆书泠跟着引路的两个侍女进了一旁的屋中,推开门,入眼便是一间不大但整齐干净的厢房。 侍女们扶着她到榻上坐下,又道:“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叫婆子抬水来,您沐浴一番,喝过汤药,再好好睡一觉。” 陆书泠坐立难安,想到方才听见的声响,忍不住开口问,“隔壁住的是谁?” “她呀,叫晚娘,得了花柳病,眼下不能接客了。”一个侍女顺势看了一眼隔壁,“姑娘待久了就知道,这没什么新鲜的。” 两个侍女说着出了门,一人将房门掩上,在屋外低声道:“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她本来就怕。” “哼,怕有什么用?以为进了这里还能出去不成?”另一人轻蔑道。 “这可说不定,你瞧她那副模样,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哪个贵人买出去的。” 两人正说着,迎面匆匆走过一个小厮,道:“你俩在这正好,快,住东厢第二间的花莲滑胎出血不止,方才断气了,你们快去前头通禀一声,叫人过来处理。” “啊?好。”两个侍女急匆匆地走了。 而隔着一道薄薄的门后,陆书泠吓得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魔窟…… 自己难道真的要在这种肮渍地度过一生吗? 陆云亭这个父亲,从未管过自己一日。 甚至当初年仅十岁的她去求情,只希望他能去看一眼重病的阿娘时,也被他无情踢开。 而那时,他要忙的事,正是去花楼赎人,接王姨娘入府。 而后阿娘便断了气。 陆书泠满心厌恶父亲,最恶心的,也是父亲常去的烟花之地。 她没有享过一丝父爱,而如今,却要因为陆云亭犯的错,被卖到她最厌恶的地方来。 凭什么? 若要叫她像楼中姑娘一般接连不断地服侍客人,她宁愿现在就自刎。 陆书泠捏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料,心头思绪万千。 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如今只有她自己了。 她要靠自己逃出去。 可眼下自己连走路都没力气了,这样贸然逃跑定然会失败,还是先治病再说。 柳mama方才说让自己好好学规矩,三日后才要见她。 这么说至少自己三日内算是安全的,她可以慢慢计划逃走的事。 第二日,喝完药后,她觉得身子轻盈了些,本想着能多休息会,但天亮没多久,一个丫鬟便带着一位穿着暴露的娘子上门了。 陆书泠拢着薄被坐在床上,人还在发懵,便见那人笑道:“小姑娘,这三日便由我来教你吧。” “教什么?”陆书泠问。 那女子轻笑两声,朝她扔了一本书,“看了你就知道了。” 陆书泠顺势拿起,只一眼便叫她吓得醒了神。 她、她在家中就算不受重视,但也是同几位姐妹上过学的,学的是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哪里见过这般、这般不堪的书! 陆书泠瞬间脸颊爆红,一双眼眨了眨,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啧啧啧,真是个尤物,若我将你教好了,哪日你被谁买去,也算我的功德了。”那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你往后叫我绰jiejie便好。” …… 三日之后,夜幕沉沉如水,扬州街上灯火通明、人潮涌动,但依旧抵挡不住那股子寒凉。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齐颂下了马车,仰头望向广云楼,又顺势看向天幕。 夜色深沉,天上没有云彩,只依稀挂着几颗疏星。 他抬步往前走,半路被一旁的莺燕之声吸引,他皱眉,“这广云楼边上,居然是座花楼?” 玄参也望了望那处,一张俊俏的脸瞬间染上一抹不自然,但又想起郎君最不喜的便是这种地方,故而加快了脚步带着齐颂进了广云楼。 齐颂的外祖从前乃是太子太傅,前年乞骸骨回了扬州故宅颐养天年,齐颂恰好因公到此,免不得拜见一二。 今日约他来广云楼的是乃是表弟赵启,赵启前年也随祖父来了扬州,齐颂幼时在京城太傅府长大,与他也算手足。 一进门,便见热热闹闹一屋子人中跑出一个小厮,询问过后带着两人走进一处雅间,赵启已经在里头等他了。 “阿兄,何故来得这么迟?” “被陆云亭的事耽搁了一会。”齐颂说着,在一旁落座。 “那刺史蔫坏蔫坏的,此番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如今要被斩首,全家抵罪,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是。”齐颂说着,脑中却忽忆起前几日那张含泪的柔嫩面孔。 青涩、稚气,就像初春湖堤上新冒芽的春草。 可惜,如今已是寒冬,那点子嫩草怎会留存世间。 思及此,他饮茶的手稍顿。 一旁的赵启性子跳脱,此时已将话头绕到别处,“年初圣人便说过要去行宫过年,怎得如今都十月了,宫里却半点动静都无?” “沂州旱灾、蝗灾不断,圣人为此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去怡山?在想什么?” “其实我是想……圣人去怡山,那定会带上你家那位贵主,她不在,我来年可要去你府上住了,实在不想回府见我爹。” “荒唐,你如此顽劣,舅父对你苛责些,也是应当。” “不就是养了个别宅妇吗?我离京之前便已经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将人打发走了,父亲那时将我打得三日都下不了床,他还要如何?这事还能不能过去了?”赵启一脸憋屈,又连饮了三杯酒。 “尚未考取功名,成家立业,不发愤苦学,却日日流连花楼,甚至还在外头弄了个别宅妇,不仅对父母不敬,对未来妻子更是莫大的侮辱,实非君子所为也。” 齐颂摇了摇头,罕见地说教了这许多。 赵启望着他那张冷洌清寒的脸,努了努嘴,好半晌才补上一句,“我可比不上阿兄你。” …… 一旁的云漪馆中,陆书泠被仔细梳洗打扮一番后,带去了柳mama的屋中。 那位教导她的绰娘替她梳了个楼里常见的发髻,饰以羊脂色茉莉小簪,再缀上两只垂珠却月钗,虽然简单,但因着陆书泠生得着实出众,更添了一股清丽风姿。 她今儿个被换上了一身天青色银纹蝉丝广陵纱衣,下着同色曳地罗裙,虽金错绣绉,绰约多姿,但就算是在夏日,这身衣裳也着实太过清凉,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大胆样式。 经过一旁的房间时,她透过门扉缝隙,看见之前那个得了花柳病的女人被一卷草席盖上,里头有几个护卫正朝外张望,应是等她走了就要抬出去。 陆书泠眼中一震,脚步稍慢,掩下眼底的情绪,这才继续随着丫鬟往前走。 从后院到前头的路上自是要经过前厅,见她走来,厅中不少人都将目光停在陆书泠身上。 那目光或惊艳、或审视,叫陆书泠直觉恶心。 到了柳mama处,那柳mama见她长眉弱肩,肌肤胜雪,一双杏眼如星子流转,仿佛有无限灵韵。 那稍显稚气的脸也在这样的打扮下也显得花色流荡,更添美艳。 柳mama满意道:“不错,果然是风姿动人,绰娘这几日叫你的东西,都学会了吗?” 陆书泠心头一震,忙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