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精神深处
陈行简渐渐融入了徐清的生活，这个过程是温吞的，进行得不知不觉，两位当事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她们是“忘年交”的这一事实。若说相处的方式，倒也没有太多的变化。陈行简仍旧给樊启航辅导作业，徐清仍旧在旁边看着，只不过她们逐渐产生一些细节。 徐清剥好橘子，放在陈行简的手掌心中，陈行简感到一阵柔软的触感——徐清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拂过了她的手掌心，她的鼻子似乎还能闻见一丝橘子汁水的清甜。她好像一个地下党人，主动追寻着徐清在她身边留下的依据。 有时候她的脑海里会产生一些网页上伴随了许多动图的三流色情小说中的内容，她希望徐清是个不堪寂寞的少妇，等在家里穿着单薄贴身的冰丝睡衣，在桌底下用脚背攀上陈行简的大腿，勾引她。而现实是徐清穿着家居服套装，并且随着冬日的到来，这套衣服厚得像狗熊。陈行简觉得正常人恐怕很难对这样的形象产生性欲。但是偶尔陈行简也会因为徐清在耳背后的碎发，那几缕柔软的黑发挂在象牙白色的脸边，产生一种心跳过速的体验。陈行简很想帮忙把这几缕头发拨好，但她按捺住了自己的手，她不想把这个冲动归结于强迫症。 在徐清明里暗里的默示下，徐清把这里当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其实，某种程度上，她关于家的概念是头一次产生了。徐清可以成为她的爱人、她的母亲、她的jiejie，可以是她各种幻想的集合品。至于徐清的儿子，那个叫樊启航的男孩，陈行简认为自己可以勉为其难地认为他是自己的养子，实在不行，也可以当做宠物来看待。 当成宠物来看待的话，樊启航倒也没有那么糟糕。起码，不怎么掉毛，清洁问题不算严重。有一定的自我娱乐能力，但不至于毁坏家具。有时候有点吵，但是似乎比狗叫来得安静。并且在陈行简从不发火的课外辅导下，樊启航的情绪似乎比之前要稳定一些，陈行简觉得这是个好现象，她以后可以试试去当宠物训导师。 有伴侣，有孩子或宠物，这难道不是一个家的基础构成吗？陈行简在心中想到。学校没课的时候，陈行简常常来徐清家里。徐清家里有个很大的电视显示屏，平时只供樊启航看动画片。陈行简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她和徐清说她要用来打游戏。 于是画面就变成了，徐清坐在沙发上，而陈行简则盘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握着手柄，在那里和形形色色的怪物大战三百合会。徐清起初看不懂，陈行简一边玩一边介绍。徐清看着看着就有点懂了，再不济，她也能分辨出陈行简在画面中是哪个东西，陈行简又在和什么东西作战。大部分时间，陈行简都在用手柄玩《精神深处》这个游戏，关于这个游戏，徐清只能说玩它的人和看它的人恐怕都要在精神上受到折磨，但陈行简真的很爱玩。徐清现在大致明白这个游戏要干嘛，《精神深处》中有近一百个人格模式可以组合切换，在主人公的记忆迷宫中，心魔层出不穷，这些心魔长得都还特别一言难尽，可见制作组在恐怖和恶心之中选择了特别恐怖和恶心。 陈行简说你看我玩有吓到吗。徐清摇头，说：“我以前有段时间闲得无聊，天天看恐怖电影，白天看晚上也看，日本的泰国的美国的，出点名气的我都看过，现在已经脱敏了。” 陈行简没想到徐清还有这样的爱好，难怪进游乐园鬼屋的时候，徐清的态度很坦然。她还以为是人到中年已经心如止水的缘故。徐清挽着陈行简的手，还对陈行简说，这些都是假的。 后来陈行简想到，徐清那时候的冷静是有源头的，原来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 为了和心魔战斗，主人公需要不断切换合适的人格，运用相关道具，而这些没有任何提示指导，都需要玩家根据剧情提示自己琢磨，就好像熬制一份复杂的药剂，每一种成分都需要反反复复调试，但更可怕的是就算配方正确了也不一定能通过，因为火候未到。主人公的每次失败都会增加自身的抵抗值，都会提升下一次来到记忆迷宫的成功概率。目前，陈行简的迷宫进度才刚刚到百分之三十九。 陈行简教过徐清玩这个游戏，但徐清说太难了，玩了两回，没出门多久就被癔症吓出毛病，直接魂归现实，她说她看着陈行简玩就好。于是小部分时间里，陈行简特意下载了几个休闲为主的双人小游戏，邀请徐清和她一起玩，她们这下倒是配合得很不错。 陈行简特别喜欢徐清坐在她的左手边，两个人都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徐清给陈行简单独准备了一双厚实的地毯袜，徐清家里还有地暖，天一冷就开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冷。地毯上有一张小矮桌，上面还放着一点小零食。这些吃的都是徐清“揣摩上意”，空闲时去零食超市搜罗来，看到什么没见过的就放进篮子里，陈行简爱吃哪个，下次就多买一些。但她发现陈行简对于零食没有太多的偏好，只要不是真正难吃的东西（真难吃的零食恐怕也不会生产出来），她都是面不改色外加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去零食超市，徐清感觉自己像学生家长，因为收银结账时有很多顾客能一眼看出就是这样的人士。 但她看了一眼透明的玻璃墙，又从其中隐隐绰绰的倒影中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有“慈爱”的感觉，她并非要把陈行简看作自己的女儿，单从年岁上说，也有点不合时宜。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沉郁，她想起某一段在游戏时间中的对话，她问陈行简喜欢《精神深处》的理由是什么。 “每一次所谓的‘折磨’之后，都会有所回报，因此这种折磨不算是折磨，只会让我越挫越勇，又尽管这个回报对于整个游戏进程而言几乎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始终期盼着水滴石穿的那天。换句话说，可能有点受虐倾向的人才会去玩吧。”陈行简笑了笑，然而她的语气已经不止是在说游戏，“这就是游戏的好处，比现实中的人生要完美得多。在现实里，不管受多大的折磨和痛苦，大多数时候都是毫无意义的，只会感受到单纯的不幸。苦难和幸福其实没有任何关联，牵强附会两者的关联，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 “所以我喜欢游戏。”陈行简淡淡地说，“我喜欢付出才有回报的这种虚幻的美满。” “你有很多付出了，但是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吗？”徐清问道。 “有啊，只要是个人，都会有吧。我也是人。”陈行简心里想，在得不到的许多事物当中，徐清一直保持着触手可得但又遥不可及的奇妙特性。或许她也可以霸王硬上弓什么的，做点厚颜无耻的事情，但这始终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温暖的rou体，想要触感，脑子里不可免俗地会有性幻想，然而她没有必须要付之于行动的强烈冲动，可能维持现状就是一个最好的方式，她能够享受更多。纵然实现了性欲的满足，那也是极其短暂的，陈行简那么多天来所取得的一切都会在瞬间变成泡影。首先她就会失去自由来到徐清的家里，自在地打游戏的自由。 难道说到底她如此有“道德底线”，是因为她太喜欢打游戏的缘故？ 陈行简在心中自嘲道。 于是徐清一直在想陈行简付出却又得不到的东西，其实陈行简对徐清并未对自己的基本家庭信息有所保留，徐清知道她很多基本的信息，从小在哪里上学，父母是做什么的，有一个弟弟之类。但是纵观她二十多年的人生，看上去非常一帆风顺，好像但凡陈行简所想的东西，她都有所得。因此这种得不到的东西必然不是物质上的。陈行简对物质上的享受就像她对零食一样，一直处于一种来者都接受，一视同仁的圣人态度。 陈行简有一天在徐清的家里睡着了，可能是暖气开得太足了，也可能是游戏玩累了。她看着屏幕里跳出熟悉的游戏中止，血液浸满了整个视线，感到一阵无法抵御的困倦袭来，她仰头往身后的沙发靠去，她感到有一双手接住了自己。 陈行简的呼吸渐渐平稳，徐清看到她即使睡着了，嘴唇还在倔强地抿着，看上去没有丝毫放松。徐清不明白陈行简到底要什么。又或许她其实已经明晰，徐清用手轻轻地按住了陈行简的嘴唇，手指下的触感很柔软，她的手触电似的松开了，但她仍旧让陈行简睡在自己的怀里，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