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姬(四)
??即使提前得知此人形貌有毁,但真切看清坎贝尔的脸后,我的瞳孔还是不可避免地有刹那的震颤。 他五官组成了相貌堂堂的外在,完美的头颅安放在完美的身体上————曾经是完美的:如今近半皆毁,深色的伤痕由于白皙的肤色而更为刺眼,平添了难以名之的阴沉冷郁之感。 坎贝尔上前一步,冷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我,整个人如同由一块完整的黑色大理石雕刻出的形象。 他首先说:“陛下,柯斯米斯基大人手握重权,已然到了逾矩的程度:小民此行也不得不先将矿脉报告于他,这本该女王陛下先知道的。” 我神情一滞,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坎贝尔,凭这句满是挑拨离间的话,你足够上断头台了。” 浑然不觉般,坎贝尔掀起了游刃有余的微笑:“正因我深知这一点,自然也藏了一手,柯斯米斯基大人得知的其实是个小型。真正的值得被献出的矿脉,我只告诉女王陛下。” 他在这里顿住了话语,仿佛用沉默来延长话里的耿耿忠心。我从御座上起身走到他跟前,借助最后两级台阶维持居高临下的仪态。 ————说到底是场交易,我开口问他想要什么奖赏。 “……”垂首沉思片刻后,坎贝尔回答说,“陛下,您认识我吗?” “今日过后,我自然认识你了。” “我其实想问‘您记得我吗?’”坎贝尔抬起头,“我们曾经见过面的,那一年春天,在邻国的集市。” 他注视我的眼里逐渐溢出热切的光泽,继续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诱导:“那个时候,我的脸尚是完整无虞的。” 我端详过他的脸,保有上位者的无动于衷:“你是那个兜售矿石的人。” 当时,我已经与凯文在巴登子爵的领地上定居。到了赶集的日子,凯文带着我去了就近的小镇。 我从没看过这类纯朴热闹的边境贸易,各式各样的商品原生态地争奇斗艳,要我眼花缭乱。这些和进贡到王宫里、经过了层层修饰的盒中物截然不同:原来宝石是这般和那些灰扑扑的东西长在一起的! “小姑娘,”出售矿物原石的摊主也是个年轻小伙,见我停在面前好奇地看来看去,连忙热络地介绍,“都是从矿场里直接运来的,绝对物美价廉的珍品!跟王宫里的贵人们佩戴的珠宝是同一个东西呢!” 我老实巴交地问:“可是王宫里面,大家戴的都是亮晶晶的,没有这层黑黑的像普通石头的东西,而且也不似这么硌手。” 摊主抓起一块举到我跟前:“这么一大块还得经过切割打磨呀!姑娘你瞧,切开里面可不是普通石头,那是会在夜里发光的夜明珠!” “夜明珠不是圆的吗?” “自然要造型啊姑娘!”见我一副刨根问底的样子,摊主干脆转而向陪在一旁的凯文推销,“大哥!给你家姑娘买几块吧!找个师傅好好打磨,以后当嫁妆是真的不错……” 凯文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 我在一旁努力憋笑,碰了一鼻子灰的摊主一脸懵。 啊啊忍不住笑了……正当我乐不可支时,身后的道路突然传来了一阵sao动。 我还愣着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身边的凯文已经先行一步,将跌倒在路中央的孩子从马蹄前救了下来。 “啊这……还好没酿成大祸。”气派得格格不入的马车也紧接着停下了,一个一听就不是好人的声音传出来,我瞬间寒毛倒竖。 果然,从马车里探出身来的,是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纨绔贵公子,此地的领主何塞·巴登。 发现见义勇为帮他避免了一桩“小麻烦”的好心路人是凯文后,当子爵的笑得无比欠揍:“怎么是凯文?缘分实在奇妙,我本来是要去找你们的。” “们”听得我立马绷紧了神经,果不其然,他巴登下一句话就没安好心,说什么请我们参加化妆舞会! 凯文听完时间觉得略有为难:“何塞,这以前我们还得回家一趟,我倒不麻烦,只是女士的梳妆容不得仓促……” 某人简直更高兴了:“这还不简单!你先回家处理好,至于白雪现在可以搭我的车去举行舞会的庄园……白雪呢?” 凯文惊觉转身,原本在他身后的我不知所踪。 两个男人把集市翻了个底朝天。 这一带搜查过去后,凯文焦急地朝集市边缘赶去,至于子爵等人则忙着堵死出路防止人员流窜。好一阵子后,我趁着集市乱七八糟,从装原石的框子里翻了出来。 “那子爵会吃人?”摊主白了我一眼,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他的摊位,“躲得真是毫无顾忌。” “他怎么不会?”我忙着把浑身上下的尘渍拍掉,然而效果并不好,白雪公主变成了灰土公主。 于是只能回去洗澡了:“谢谢你,我得走了。” 结果刚溜达了两步,我就被摊主提着后领拎了回去:“你给我收拾好烂摊子!我还要做生意呢!” 等我成功找到心急如焚的凯文时,已经灰头土脸到他都快认不出来了,借着“必须回家洗澡”的理由,我成功打掉了巴登没安好心的如意算盘。 ————“你就是那个摊主?” 坎贝尔满意地笑了:“是的,尽管今日面目半非,陛下的慧眼依旧能认出我。” 他又靠近了些,继续说:“其实在陛下注意到我的摊位前,我就已经看见了您,只消一眼,再也无法挪开目光……” 他的话越来越露骨,我后知后觉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当时巴登没有仗着权势封死集市,没有让这个家伙觉得我受子爵的高度重视,我根本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在他那里躲避后一走了之。 话的最后,坎贝尔已经全然将贪婪的目光倾泻到了我的脸上,沿着脖子的线条往衣领以下如同游蛇滑动: “实不相瞒,我常年与摧毁健康的矿场打交道,估计没几年可活了,在见您以前,也得到了柯斯米斯基大人的赏金,所以我不求财————也不敢肖想成为王夫,只是但愿以一夜换一世……” 我感觉蔓延过来的影子,犹如无形的枷锁,进退全不由己了。 第二天坎贝尔很早就从暗门离开了,我不要任何女仆近身,打理好自己后,独自一人在宫闱里跌跌撞撞地漫游,如同一具行尸走rou。 已经不是单纯的精神屈辱了。坎贝尔不肖想一辈子,于是要将有生以来积蓄的所有欲望发泄在我身上,常规的交媾根本不能满足这累积在一夜里的可怕的欲望:那是几乎称作兽性的虐待的行为。 我是有过男人,也上过衣冠禽兽之辈的床,现在想来,哪一个会这样粗暴地对待我? 伊索的床帷秘事的确见不得人,但他顶多让我觉得冰冷压抑和诡异;杰克当然残忍扭曲,但他的违背人性的欲望都发泄在受害者身上了,作为床伴的我更多只是精神层面的恐惧与反感;再往前的,那都是正常人! 昨夜几乎见不到头的终末,我差不多直翻白眼要昏过去的时刻,无能为力地、绝望地眼睁睁看着,坎贝尔将拳头粗的瓶子…… 他说主矿脉的地图在瓶子里,在他离开王宫以前,不要拿出来看。 这直接造成了我如今难以行走,可我又想离自己的寝宫远一点,只能强撑着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当终于扛不住跌倒时,我抬起头发现此般漫无目的游荡,将自己带入了继母住过的寝宫里面。 我觉得我快要走上她的老路了,颤巍巍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取出了她遗留的书本:她不是女巫吗,现在,我要是也能当女巫就好了!我要摆脱这种被觊觎被玩弄被羞辱的生活,所以你的书上肯定有可怕的巫术记载对吧…… 眼泪不知不觉浸满了薄薄的纸页,我恍惚想起这样会损坏书籍,想用袖子的布料吸走水,却在抬手的时刻愣住了。 沾水过后,纸上被隐藏的纹理显现出来,原先那些不认识的字,这下都看得懂了。 “我年少入宫,母仪天下,本以为是上天恩赐,却没想到是极大的不幸。 “这种不幸不是因为丈夫不爱我。我知道他娶我,是因为我符合王后的标准,而他需要一个新王后;我嫁给他也不是因为爱情————请原谅一个小女孩的虚荣心与浪漫幻想:当永远可以身穿华丽衣衫,为自己的绝世美丽而神采飞扬、无忧无虑、兴高采烈,怎么可能怀着一颗孩子气的幼稚心灵、并不坚强的力量,来抵御一种如此使人心醉神迷的幸福魔汤?(最后一句是断头王后的原文) “更何况宫廷里面有她,丈夫的独女,我的继女。她的皮肤像雪一样白,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嘴唇红润,明眸皓齿,笑起来如同春花正放。她就站在一众迎接我的宫人当前,只有几岁大却叫我眼里所有的佳丽都黯然失色,当我拥抱她时,我感觉这就是最无价的珍宝。 “回想起来公主组成了我入宫后最美好的记忆,她乖巧可爱,聪明伶俐,似乎光是握着她的手,一点点地教她习字都是种单纯的享受,她也懂得体贴怜人,会在我疲乏时像模像样地给我纾解烦恼,奶声奶气地嘱托‘母后要好好休息’,也会在我溜出舞会透气时,跟出来牵着我的手会心一笑…… “所以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是我的丈夫呀————他更是她的父亲呀!对亲女不伦,这哪里只是枉为人君、枉为人父,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活着!我要保护我挚爱的公主,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这需要我向恶魔出卖自己的rou体和灵魂,成为受人唾弃的女巫,坠入无以名之的深渊!” “可是我没想到,即使放弃了一切,我也没能将公主解救到阳光之下:召唤而来的恶魔居然同样觊觎公主,企图通过cao控我的手将她拉入地狱———— “我已经逐渐被恶魔控制,身不由己的情况愈演愈烈,只能赶紧趁自己理智尚存,以杀害公主的名义将她送到了边境森林。恶魔的监视范围只能涵盖这个王国,我守着一直未显像的魔镜勉强度过了一段时间,但最后,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公主似乎在边境游走,最终没能躲过恶魔的眼睛,它侵占了我的身体,带着精心制作的毒苹果去强迫公主吃下…… “一篮子剧毒中,递出毒性最弱的那个,将会是我尚存的最后一丝灵魂为保护她做的努力了……我的末日已提前来临。 “……我无比挚爱的公主啊,愿终有一日,你能在阳光下发自内心地幸福欢笑。” 手里的书本蓦然落地。 我只是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声响撞击着宫室的墙壁。直到那本书在猝不及防间猛地自燃,才骤然回神,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抢救。 可是除了烫伤自己的手,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这本继母仅存的遗物现在付之一炬。突然间,我感觉眼前即将燃烧殆尽的火光,像烟花一样在空中爆炸,震聋发聩要我神经错乱,所有的回忆都如同走马观花似的在眼前飞速倒流。 我看到了在我生病时不眠不休地守护在侧的王后,在我难过时准备别出心裁的礼物的王后,在我无聊时偷偷带着我微服出巡的王后,跟我分享秘密留下约定的孩子气的王后,给我梳妆然后满眼爱意地落下亲吻的王后…… 回忆在机械的燃烧中缓缓蒸腾,最后停留在初见的惊鸿一面上,彼时她还不过是花季岁月的妙龄少女,比起继母,更像一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小jiejie,对我伸出手笑靥如花地说: “小公主,以后我们就要在一起生活噢,我叫玛丽·安托瓦内特。” “玛丽……”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