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月亮二
“砰!” 在与那张脸打上照面的下一刻,穹抄起钢管给了窗户当头一棒! 丹恒连阻止的话都没说出来,那冒失鬼就差点被弹回的钢管砸了面门。 “我去,这都不碎?”穹把钢管横在面前,离开窗户两米远,“丹恒,三月,刚刚你们有看见吗?外面那个……” “看见了,”丹恒叹了口气,“但是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世界』的场景是不可破坏的。你打不碎那扇玻璃。” 还好那根钢管方才没有砸到他,要不然穹可能会成为列车上第一个被自己干掉的开拓者。 尽管只是意识连接到了已死之人的「世界」,但在这里死亡也意味着现实中的脑死亡。这一点,每个加入星穹列车的开拓者都很清楚。那节通往万千世界的车厢里立着一块高大的黄铜铭牌,镌刻有无数牺牲者的名字。 穹并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窗外的影子在那惊天动地的一砸之后便缩了回去,片刻之后,窗台下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似乎是那鬼影摔下去了。 穹惊魂未定,甚至有些不敢睡那床了。 “要不然我打个地铺?”他不确定地道,“丹恒老师,能不能跟你哥打个商量,我们晚上休战可以吗?” “没得商量。睡你的觉,”丹恒冷漠道,“再不睡下,你后半夜起不来了。” 五分钟后,房间终于暗下来。吊灯熄了,只在远离床铺的桌上留了一盏昏暗的台灯供丹恒守夜用。丹恒抱着枪,看似放松地靠着墙。百无聊赖之际,他又把手伸出来,查看手腕上的标记。 如他所料,在夜里,漆黑的弦月正在发生微小的变化——它正以rou眼几乎不可察的速度向满月演变,最开始那只是很细的一丝月弦,而现在已经可称为一牙了。 “……” 丹恒看了一会儿,不置可否地把衣袖拉回原位。 除却这点细微的变化的话,今夜还算宁静。在他依稀的记忆里,他与丹枫的房间夜里是能听见虫声的,偶尔还能瞧见星星;丹枫的床铺就在他两米开外,他睡不着时,就钻到兄长的被子里——丹枫被他闹醒,也不见恼,只睡眼朦胧地将他搂进怀里,亲一亲他的额头,低声问他是想听故事还是数星星。 但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是想叫人陪着睡罢了。 风平浪静的一夜过去,很快便到了第二日。 丹恒睁眼的时候,靠在墙边守夜的穹困得拿钢管抵着自己的脑袋,为了不让自己睡着,嘴里念念有词。 丹恒凑近一听,是在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试图用红旗下的唯物主义武器打败封建迷信。 ……遗憾的是并没有用。 丹恒拍了拍他,把人拍清醒些:“走了,下去吃早饭。” 穹抬起头来,“哦”了一声:“这还管一天三顿饭啊?” “一开始是管的啦,”三月七也爬起来了,“头几天一般npc都会给口饭吃,但后边进了『深度位面』就不一定了。” “不吃会不会饿死?”穹举手。 “不会,列车有为我们的身体提供营养仓吊着命,”丹恒道,“但由饥饿感引发的虚弱可能会导致被杀。” “……” 穹利落地把钢管抓在手里,去开门:“干饭干饭。不知道能吃到什……!!” 他把门拉开,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孩站在门前,小脸苍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穹头皮发麻地僵硬了一瞬,而后发现这孩子好像没有打算袭击他。 “?”丹恒探出头看了一眼,视线扫过孩子靛青的双眸,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小弟弟,你过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三月七尝试同孩子搭话,“下回找我们可以敲门,不用在外面等的。” “……” 那孩子便不再看穹,改将视线转向三月七。 “■还没有醒,”稚嫩的童声说,“他起床前,我想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这就算是第一个任务了。” 丹恒在厨房里擀面,动作干脆利落。面团在案板上翻飞滚动,被沾满面粉的、修长的一双手拿擀面杖揉圆擀扁,很快就变得光滑而有韧性。 “NPC有时候会发布任务,有些可做可不做,有些不完成会触发死亡条件。” 穹在旁边看他揉面团看得目瞪口呆:“……丹恒老师,你还有这一手?” 而三月七颇为骄傲地叉腰:“丹恒老师可万能了,除了修电梯什么都会!” “我不是万能的,”丹恒百忙之中抽空反驳他们,“但上次的电梯是配重块上压了七八个伥鬼才导致没法修。” “……” 面团揉得差不多了,丹恒便把擀面杖放在一边,拉开面团——啪!长条面团甩在案板上的声音清脆极了,听得人食指大动。 丹恒把拉长的面团对折、再次甩出。 在他旁边,青色眼睛的孩子站在一方凳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动作。这个孩子自述想学做面条,丹恒教他揉面时他却又不动,叫丹恒一时间也拿不准他的意图。 他知道,这是“自己”在丹枫意识里的投影,是丹枫创造的“丹恒”,在与幼时的他一模一样的皮囊下,本质上还是丹枫的意识。 那个女主人也一样——是“母亲”的投影。这些npc就像丹枫布设在他世界里的傀儡棋,照他希望的方式移动着,有条不紊。 但这些意识的碎片做不来他原本就不会的事情。丹枫知道他找厨娘悄悄学了怎么做面条,可丹枫本人并不会下厨——于是这个小小的“丹恒”在提出诉求后便卡住了,永远不会跟着闯入此间的人做那一碗长寿面。 也算是丹枫为数不多的短板吧。君子远庖厨,以前老师们是这么要求他的。 丹恒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中去。直到手中的面折了又折、摔了又摔,成了一把光洁均匀的细面,他才回过神来,切去手捏的头尾,将一把面条投入沸水中。 站在一边的孩子仍然没有什么表示。丹恒松了口气,去冰箱拿鸡蛋。 “长寿面不是这个做法,真正的长寿面是要一碗一根连续不断的,”丹恒道,“我只做了普通的拉面,但没有被阻止。看来这个世界的判定标准应该比较宽松。” “……你当着他的面说这个没问题吗?”穹指了指站在凳子上的小孩。 而丹恒把鸡蛋敲进碗里:“无所谓,NPC通常不会跟我们交流。” 这把面条量比较大。丹恒煮了最普通的鸡蛋面,捞出来分成四碗,三碗是列车开拓小组的早餐,还有一碗给了“丹恒”。那孩子在面煮好后就跟着他们到了餐厅,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 丹恒把碗筷推到他前边。 幼小的孩子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面,张开了口。 “蛋在断崖上孵化……”他说。 丹恒皱了皱眉。 「蛋在断崖上孵化, 孵至半截掉下, 就算聚集了国王所有的马、 就算聚集了国王所有的臣子, 蛋也不能恢复原样。」 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念唱,而后,从头顶开始融化。他像一支快速燃烧的蜡烛一样化成一滩漆黑的浊水,而后渗进椅子和地毯,消失在三人面前。 桌子上只留下一碗多余的面——谁也不想继续把它吃掉。 “我想起一件事。”丹恒突然道。 穹嗦着面抬起头:“?” “有一年家里来了个修空调的,要上二楼来。当时丹枫把我关在屋里,没让我见他。过了一会儿丹枫来找我,我离开房间时,没见着那个修理工。” “我问他,那个修空调的叔叔呢?他说人走了。但我没听见楼下门响。” 穹和三月七听完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露出了一阵恶寒的表情。 “难道他是翻窗走的?”三月七打着哈哈胡乱推测。 “没准,”丹恒却点了头,放下了筷子,“还记得昨天半夜掉下去的东西么,声音不小。” “……” “那件事——修理工那件事——过后不久,这房子就被烧了,”丹恒看了一眼后院的方向,“我有个推测。有人在屋里发现消防设备吗?” 穹和三月七一起摇头。 “去卫生间,”丹恒当机立断,“打水回去。” 洗手台下边的柜子里就放着盆和桶。 丹恒把餐厅里的桌布拽了下来,另薅走了浴室里所有的毛巾,全部浸在桶里。四个桶三个盆,全接满了水,三个盆一个桶分别放置在一楼各处,剩下的提到二楼房间去。 “如果着火,用湿布捂着口鼻往后院跑,”丹恒道,“这把火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来,到时候我们也不一定都在一起。不必管别人,尽快逃就是了。” “穹,你把你那盆水送到书房,”三月七招呼穹,“餐厅靠近厨房就不放了……嗯,大门口放一盆。” 三月七安排好自己和穹手上的盆子,丹恒也把水放在了餐厅;余下的水一人一桶,提着上楼。 “待会儿去后院看一下吧,”三月七说,“既然你听见有东西掉下去。” 丹恒点了点头。 他听见穹接了什么话——但穹说得有些含糊,他没有听清。丹恒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 没有人应他。 丹恒停了下来。他把塑料水桶放在原地,唤出击云,皱着眉观察眼前的楼梯。 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按理说,走完眼前的台阶,转过一个拐角,再爬一组阶梯就到了。 然而——丹恒试探着上到那个拐角往上看了一眼。楼梯的尽头仍然是墙面和拐角,二楼走廊不见了,只剩下深色的浮雕墙纸和无尽向上的楼梯。 丹恒犹豫了片刻,提着击云再次向上走去。在转过下一层的拐角之后,他看见面前的楼梯上赫然放着一只桶——正是他的水桶,红色塑料桶好端端地摆在木制楼梯中间,堪称扎眼。 从扶手的缝隙往上看去,只能看见无尽的楼梯延伸进浓郁的黑暗里,似乎在无声地阻止他上去。 “……” 丹恒皱了下眉,转身折了回去。折返下楼之后,红桶还是摆在楼梯中央,但他来时的客厅也已经不见了。 楼梯口并没有被封死,而是连接向一条全新的、漆黑的走廊——很短,贴着已经完全是黑色的壁纸,地上则铺着暗红色的地毯,这样的配色令人感到不安。尽头则是这所房子的大门,那道门在他们进来时就该被锁死了,不可被外力破坏。这本是他们在第一个晚上就确认过的事情。 ……然而,此刻丹恒竟眼见着这道门在他眼前,打开了一线。 有一束光从门缝里透出,照在地毯上。被天光照亮的那一隙地毯褪去了红色,甚至冒出了细小的嫩芽、长出了绿草和鲜花,一派生机。 “……离开这儿罢。”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阔别已久的声音。 少年时期的丹枫,声线刚刚开始向成年男人转变,有些沙哑;但即便如此,丹恒还是在瞬间就认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击云——丹恒压抑着自己转头的欲望,尽可能冷静地回应:“外面是什么地方?” “……是自由,”「丹枫」平静地说,“太阳照在身上,鲜花挂满枝头。” “……” 掌心传来刺痛。他握得太用力了。 许是看他没有动静,「丹枫」下楼了。少年赤足踩在木梯上,咚、咚地。 “走罢,什么也不要带走,”他催促道,“你本不该来到这儿的……从那扇门出去,这一切就结束了。” 他在靠近。丹恒合眼听着,不发一言。 “……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忘记,继续你的生活。那是你……是『我们』,期盼已久的事情,不是么?……” 咚。 它终于走得足够近。 丹恒绷紧的肌rou瞬间爆发,回身出枪的速度快得令那不可名状的鬼怪都惊诧! 枪尖递到眼前,它终于不再发出丹枫的声音,嘶叫着往后躲去;但丹恒的枪更快!青铜枪尖刺破面容扭曲的少年,刺啦一声挑开了它的面皮——那东西便裂解成浓黑的雾气,四散逃开一段后,又回头向丹恒包裹过来! 丹恒提枪横扫、驱散黑气,沉声道:“区区孽物,也敢借用他的声音……退下!” “——丹恒?!” 三月七唤了几声丹恒的名字,没有人应。他们原本在楼梯上走得好好的,丹恒习惯性地断后,可三月七和穹在楼梯转角处一回头,丹恒凭空消失了。 “糟糕……丹恒被带走了,”三月七皱眉道,“希望他应付得来。” “带走?”穹第一次见大变活人,有些不可置信,“还能凭空抓人吗?” “不能,但他被标记了,”三月七叹气,“现在把手给我。” 穹万万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被小姑娘主动牵手是在这种情况下——但他有点乐不起来。 “小心,咱们两个可千万不能走散了,”三月七叮嘱,“还有一段楼梯,走吧。” 穹觉得这十二级台阶他们走得格外漫长。 楼梯被踩实了发出的咯吱声、桶里的水晃荡发出的动静,在安静的楼梯间能听得格外清楚。穹听着这些嘈杂、数着自己的心跳,就这么捱了半分钟,总算捱到了二楼。 二楼的灯光再度变得昏暗,就像第一次到这儿的时候。那时一对孩子站在走廊尽头大开的门里,两双如出一辙的青色眼睛像他们投来探究的目光;而这一次门也开着,却只是打开了一线,叫人能够一窥里面的沉黑。 “……” 三月七罕见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她牵着穹踏上二层的地板,先尝试打开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门被锁上了。 “哈……看来必须要去那里面走上一遭了,”粉发的少女强作镇定,“不过,咱也不是好惹的——穹,咱们进去!” —————— 彩蛋:枫哥你在boss房间干嘛啊枫哥 他无声地缩进谁人怀中,动作有些迟缓。 又做梦了。他盯着房间里高矮不一的身影想着。 他梦见他的恒已经长大,在某一日又回到家里,披着一身璀璨的日光要来杀他。……他当然愿意引颈就戮,他甚至会主动将自己的喉咙奉送到枪尖上——可他见不得恒眼中冰冷的恨意,每见一次,他就浑身都冷得好似又死了一遭。 别恨我……别恨我啊,恒……我只是没有办法……他喃喃着又退了一点,却压到了身后细小的双腿。那双腿太过幼小了,被他压住后,立刻传来了清脆的骨裂的声音。 “——!!” 他无声地尖叫,触电般退开,回过头惊惧地张大眼睛去看自己靠着的小小身躯——皮肤惨白的幼童跪坐在涂满蜡笔儿童画的墙角,右小腿不自然地反折出来,显然已经断了。 被他压折了腿的幼童原本是伸手环着他的,被他压坏了腿,也并不惊叫哭泣,只是沉默地放下了双手,直直盯着他看,苍青的眸子中冰封着森冷的恨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惊惶与幼童的冷漠形成了惨烈的对比。他不停地道歉,爬过去想把孩子的腿接好;可那条小小的右腿里却好似没了骨头,如面团一般任他摆成各式各样的姿态,却没有一种是正常的。 他的道歉声越来越尖利,近乎变成了不似人声的叫喊;随着他失了章法的动作,孩童的整条腿都被拽出来,被他摆弄成扭曲样子。 他怎么也无法把「恒」的腿治好——就像摔碎的鸟蛋,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所以恨他是应该的。 丹枫跪坐在小小的幼童面前,不言不语。 墙面烧得漆黑的昏暗房间里,高矮不一的影子慢慢地向他围拢过来。每一个都是他的恒,学着行走时小而柔软的婴儿、学前央着他念绘本的幼童、七岁穿上了小学校服的孩子、八岁印着兔子的居家服被火燎得焦黑……九岁、十岁、十一岁,一直到十八岁的「丹恒」被他要求剪去长发、戴上灰色的隐形眼镜,可眼底那一抹苍青还是倔强地透出些许,将他的眸色变作青灰。 丹枫不敢抬头。 只要他一个念头,这里所有的丹恒都会温柔地将他拥进怀里,层层叠叠,用冰冷的体温暖着他——可即便是在他们如此缠绵地拥抱他时,他抬起头,依然会对上一双双镌刻着恨意的眼睛。 “……” 十八岁的那个「恒」离他最近,半跪下来,朝他伸出手,意思是可以拥抱他。 ……丹枫却嘶哑地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另一个角落、神经质地颤抖着,连双膝都收起叠拢在怀里,生怕多占一丝一毫的空间、惹「恒」不高兴。 「恒」并没有不高兴。 在他逃离之后,所有的「丹恒」便都停止了动作,像真正的人偶那样毫无动静地立在了那里。徒留丹枫将脸埋进膝弯,无声地哭泣。 这时,一个塑料瓶从地板上滚了过来,骨碌碌地停在他脚边。 丹枫摸索着抓住它,急切地倒出里面所有的药丸,一把吞服下去。 …… 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又因过量服用而浑身抽搐、窒息。空药瓶滚到一边,指甲抓挠地板的细小动静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子,最后终归于平静。 他回到了寂静无声地死亡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