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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松动了一些,低声道:“辛苦了。”父亲看向朕身边的孔彰。孔彰是凉国公府世子,他的母亲真淳郡主是母亲闺中姊妹,按道理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母亲往太极殿里走。朕略犹豫。太极殿是皇帝寝起日用之所,世庙在位时,常年居住于此不幸后宫,各位大臣也经常在这里出入。阿兄即位之后,也在此长居。这时候母亲往里走,还能是为了什么?——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朕当时区区一介公主,任谁也得罪不起。孰料朕犹豫,父亲犹豫,跟在背后的孔彰半点不犹豫。母亲往里走,他就跟着往里走。为了不让他显得太过扎眼,朕只得赶忙往前一步,紧紧缀住了母亲的脚步。“娘娘!”父亲在背后喊了一句。母亲停住脚步。“三思。”父亲劝说。母亲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父亲从背后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他是……他的孩子。”那时候的朕,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母亲明白,父亲明白,连朕身边的孔彰都明白,唯有朕不明白。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父亲,确实是想救阿兄一命吧?他自认对不起小叔,所以,他不想让阿兄折在他和母亲的眼前。可惜,那一场宫变断送了长宁阿兄的性命,让衣家折了两个小辈——睿儿、哲儿,都被阿兄和小叔哄骗蛊惑,父子、叔侄,骨rou相残。倘若没有孔彰及时赶到,血流成河的就不是太极殿,而是母亲所在的长信宫了。“他对不起公爷。”母亲说。“我们先对不起他。”父亲说。母亲笑了:“血流成河的宫室之上,谈论对错亏心有何必要?对得起就能理直气壮地杀人?对不起就要心甘情愿地匍匐刀下?世上若都是这么讲道理的人,哪里还有纷争?”“衣飞琥,你莫要忘了,公爷临走之前,遗命长宁守护于我。”“如今衣长宁护我而死,我得替他要个公道。”父亲哑口无言。朕则目瞪口呆。衣飞琥?被出继多年的三叔?“十五娘。”母亲唤朕。朕呆呆地看着她,再看看父亲。她不许父亲进殿,亦不许孔彰进殿,只把朕带进了太极殿的内殿之中。殿内站满了羽林卫,地上倒着一个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不一样的衣裳,正是朕在兰林宫中见过的那人。他舌头被剪断,奄奄一息。朕的阿兄则瘫软在御座之上,乌黑的淤血吐了一榻,看着母亲的眼睛亮得瘆人。朕以为母亲该说些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轻轻地将榻上的凌乱整理一番,安安静静地坐了上去。“哈哈哈哈哈……”阿兄突然尖笑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废了朕?朕是皇爷爷亲封的皇太孙,朕是皇爷爷遗诏的嗣位皇帝,你敢废了朕?谢团儿,你不敢。没有朕,你这个太后算什么?你拿什么称制?”朕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阿兄是世庙所立皇太孙,是世庙所立皇帝,哪怕母亲如今掌权,想要废帝也绝不容易。可母亲根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从她带着兵马从长信宫出来的时候,她就想好要怎么做了。她坐在站满了羽林卫的宫室中,不在乎满屋子的郁气血腥,安安稳稳地吃了一盏茶,看着阿兄癫狂做作一番,最后才说:“你我母子缘分尽了。”阿兄愣住。满屋子羽林卫在母亲示意下,鱼贯退出。朕觉得有些冷。外边天已经黑透了,暑气消退。阿兄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母亲厉声呵斥:“十五娘!”那一个瞬间,朕明白了母亲的打算。她要杀子。她是废不了皇帝,可是,一向体弱的皇帝死了呢?死了的皇帝还需要废黜么?她不让父亲进门,不让孔彰进门,只带着朕进门,因为,她只信任朕,也必要捆绑朕。她要朕做她杀子的见证,也要朕做她杀子的帮凶。甚至在朕诞下长子之时,都会瞬间想起那个炎热又彻骨冰凉的秋夜,想起皇权带来的杀戮与冷漠。阿兄身体很弱,不必朕帮忙,他自己就倒在了地上。母亲将发髻上的白玉环摘下,旋开镶上的金片,里边藏着一点点致命的药粉。躺在地上的小叔失去了舌头,嗬嗬嘶吼着,似乎想要救下阿兄。朕也一度想要求母亲罢手。然而,一路从长信宫行来,朕踏过的那一片血海,让年轻的朕褪去了天真。倘若今日输的是母亲,阿兄会放过母亲吗?断掉舌头躺在地上的人会是父亲吗?朕又将如何?天家无父子。母子亦然。阿兄挣扎着吞下了母亲给的□□,母亲就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一点点面容扭曲,狰狞死去。那一夜,朕目睹了一生中最初的人伦惨剧。掐飞了两根指甲,血迹斑斑却丝毫没觉得疼痛。朕的母亲亲手杀死了朕的阿兄,因为,他们都想要坐在玉门殿的九龙宝座上,俯视着群臣,执掌天下太平。朕曾经伏在母亲的膝上,让她抚摸朕的脸颊,从那以后,再没有了。朕很明白,倘若有一日朕也成了母亲的绊脚石,今日阿兄的下场,正是前车之鉴。※阿兄驾崩了,谥号悯怀皇帝。宗室大臣里吵着要过继皇嗣,扶立新君。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朕的四叔谢泽上书陈情,自言是世庙独子,要求继承大统。——他这样知情识趣,母亲非常满意。恰好相王府一系获罪绝嗣,母亲登基之后,就将四叔继入老相王谢涂却、谢璐一支,承袭一等王爵,三世不降。四叔当时上书要求继承大统,左都御史龙幼株立刻上奏,言母亲亦是世庙皇嗣,太平礼修成之后,皇女亦有承嗣之权。世庙以皇女之血贵皇太孙,如今悯怀皇帝驾崩,正该太后登基,父女母子相承,维护昭穆之序。